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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来客(三)(1 / 4)

雍州的修缮交付后,我登船越水,回到了京都。冬天终于过去,绕城河水汩汩流着,扑面而来的皆是青草气息。我心想,若身在永昌,这个季节都能下水了。

按照规矩,先去中殿述职。四叔还在铜雀台,只剩褚白纱做考绩,他怎能放过机会,早将我的罪状列好,一件件娓娓道来。比如大书斋四周本该栽种翠竹的,翠竹多高雅,我偏选桃树,我就是喜欢桃花。比如他订好黄叶林的楠木制家具,我就说奢靡不易养才,清简才令人觉醒,将木材都退了。害得工曹赔掉一笔钱,他又去赔礼道歉。主君的脸上有几道阴影,他心不在焉,那些话没听进一半。瞧那老头手舞宽袖,口沫横飞,快飞去单立的脸上,我差点没笑出声。这时单立转过头,手指敲敲桌面,大殿才安静了。

主上说:“四月汉章院就要开课,士荣先过去主理。大公子,原先的打算,要给你一个书院的差事,可你将前桥阁都得罪了,过一阵子吧,你先回郡主府,好好休息几天。”

甄选士子是要职,自然不会轻松派给我。我将戏台搭好,就该退场了。

主上又问褚白纱:“侯爷那边回信了么?河堤北侧三里地,人要腾挪干净。”

后者回答:“昨日回信,不过是小吉祥手写的,已派丙支营去帮忙郑大人。陛下,侯爷病倒了,中了邪风,一边手脚不能动,牙齿打颤呢。”

单立笑道:“我叫他看好那边的人和地,他倒生起病来。”

褚白纱停顿半晌,先察看主君脸色,接着却说无关的话:“陛下,河道这事急不得。十多年前,南岭就是沿洛水进来的,沿途的人们瞧得清清楚楚。如今,咱们却要做条水路…”

他未说完,单立打断:“好了,别说这些。你心里不愿意,还赖到别人身上。”

老头微微颤颤跪下,连说不敢。

单立没由来更生气:“大公子,对褚老师要尊敬些。你要记得,我请你们来是办事的,不要成天投机卖巧,攀朋道友。”

看来主君心绪不佳。褚白纱更惶恐,人弓着,双臂垂下,前后左右都是煞气,他只能一动不动。

他六十多岁。我不忍心,虽然身子不能挪,却能低头认错,本就是我惹得老师心情烦躁。

“都是臣不好,请陛下不要怪罪老师。”

反正我是过客,心中想到,命也是捡来的。你们君臣有气无处撒,都冲我来吧。

单立微微冷笑:“大公子,你这做派,回郡主府自省去吧。永昌来人了,两位礼官在府上等着见你。”

退出来,可褚白纱没一同出来。我意识到,主君对他的怒火源于河道,他发怒的对象根本不是我。

春风拂面,闲适的心情并未受影响,天气暖和了,膝盖也不痛,窗台的菖蒲给养得绿油油。虽然母亲说我又瘦又黑,可我胃口很好,直接吃掉两碗饭。永昌送来晒好的鱼干,晒得入味又有嚼劲,小时候最爱吃,味道一点没变。我差点忘记春贡这事,父亲从前的旧部来看我,应该早些回来的。

父亲花费半生心血建立的北桥堡,培育大营的两千精兵,如今都归于镇国公府。老贺说,国公府对他们挺好,卞怀东年轻,对他们很敬重。虽然如此,有些东西对于我还是永远失去了。

我叮咛老友:“镇国公府是今上的亲信,他们的话便是主君的话。你们必须听命行事,低调为人,别让自己涉险。”

老贺几个都点头,他们混迹江湖太久,察言观色比我强:“我们懂的,公子,你在内城也要如此。只怕内城更危险,刀光剑影不露于形。”

拍拍自己的腿,他们还以为,我是从前的闵代英。我只是一个废人,吃饭如厕都要人照顾,不会威胁到任何人。

第二天,羽林卫督领王琮前来府上拜访,带了几坛酒,还有一车京都特产。老贺度其意,便说他们已在内城十多天,准备要走了。当晚我们去春风楼吃席,整个楼面都给包下,乌泱泱坐的都是武人。王将军请老贺几个上座,勾肩搭背,轮流敬酒。等到天明,郡主府的马匹货车都已备好,我待在门口送人。

因为吵闹持续整整一晚,耳朵还嗡嗡直叫。我一点没醉,老贺更清醒,清晨的街道很静,他推着轮椅去一旁,替我整理身上的披肩。

“大公子,去年冬天,我在闵家的祖屋,给二老爷安了个灵位。”

我抬起头,没说出一句话。老贺会这么说,他一定是死了。车轮撵过石子,他们启程了。我朝这些故友挥手,喝了一晚,浑身还滚烫,可我觉得有些冷。

永昌府的来使择定日子回去后,只剩鹊姐留在郡主府。她在等黄叶林回程的车,于是母亲盛情邀请,先接人到家里共住。我与她差不多的年纪,祖母抱来养的那天,她饿得很,眼珠子骨碌碌盯着我手里的肉。那时我是家里的活宝,她更像壁龛里的灰尘。几年后,我们都长大些,银柳不需要乳母了,于是祖母就安排鹊儿去服侍银柳。如今在京都见到她,我很惊讶,以我对她的了解,她是不会离开永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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