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虞北境,封地颍川。
一匹快马疾驰入城,吓得行人纷纷险避,惊呼声四起。
正是深冬时节,道路湿滑难行,男子却没有缓下速度,手中长鞭越扬越快,驱骑如箭般穿过闹市。
不过半刻,红鬃烈马扬蹄嘶鸣,稔熟地停于长公主府前。
男子顾不得拂去兜帽落雪便翻身下马,几个家仆刚躬身行礼,就见他行色匆匆地疾步入了府,径直往书房赶去。
雕窗不知何时敞开了细缝,虽烧着地龙,却没有聚攒暖气。
萧湄坐在木制轮椅上,正出神望着外间寂寥的雪景,背影单薄又纤瘦。
她听到房门关阖的动静并不回头,任凭冷风从缝隙钻入,吹着青缎带束起的墨发。
男子剑眉微拧,快步上前阖紧窗户,话中多了丝冷肃,“殿下腿疾日重,不能见风,若是出了差错,属下担待不起。”
久病未愈使萧湄看起来十分清瘦,她推着轮椅碾过绒毯,羸弱中透着丝矜贵清冷,嘴角泯开温和的笑。
“这么急着回来,可是将军到绥京了?”
男子低首沉默,肩头积雪开始消融,混着汗濡渗了黑衣,无声晕染开浅痕。
双膝触地,如沉木撞钟。
萧湄眼底希冀如河流破冰,渐起裂痕,她看着跪在面前的侍从,笑意忽而变得浅薄,“雅,怎么了?”
“将军殉国,已披挂而去。”
段清唳死了,死得突兀而悲怆。
从侍从谢雅进来开始,书房外就多了个贴耳监听的人影。
简短的话变作钝刀,萧湄几度启唇,却发现庆贺北征大捷的祝语,一夕间全成了笑谈。
她低眉敛目沉默良久,再睁开时,眼底幽如深潭,已经淡得看不出情绪。
“很好。”
声音不悲不喜,带着明显的漠然。
谢雅恭敬垂首,不知萧湄说的是他马不停蹄赶回颍川报信,还是段清唳死于北征战场。
他咽了咽口水,喉头滚动,不敢深思。
监听者见书房内久久无声,方敲门端着小药盅进来,眼睛余光来回逡巡,他见萧湄神色平淡没有破绽,才把药汤搁于案上,将信将疑地行礼退了下去。
谢雅不敢揣度萧湄是否回京吊唁,等那人走远,他才沉声道:“段将军棺归绥京当日,满城轰动,百姓夹道哭悼不止,属下不敢耽搁,冒雪星夜折返,如今方过去三日。”
萧湄搅着热气醺袅的药汤,清眸中悲意翻涌,“他征战十载从无败绩,竟走得这般仓促,我……”
‘不愿相信’几字被咽回腹中,割着萧湄的喉咙,她饮尽那苦涩的药汤,将手搭在轮毂上,推着轮椅缓缓回到窗前,背影寂寥又落寞。
“大虞同元诏交兵多年,而颍川倚踞边塞,皇兄生性多疑,早就存有试探我的心思,兴许你前脚赶回时,他已经出动了驿官飞骑,无诏回京是大罪,最迟明日,旨意会送到长公主府。”
萧湄性子沉稳自持,鲜少有低落时,可段清唳之死像柄石锤,毫不留情砸断了瘦弱的脊背。
谢雅走后,她独自枯坐窗前,凝眸看着被积雪压得枝桠垂地的凌霄,想起那些刻意遗忘的痛苦过往。
大虞曾以养蛊国度著称,在蛊虫泛滥的跃进时代,一度到了人人养蛊的地步。先帝发布禁蛊令,坑杀三千巫祝,整整花了二十六年才平息。可这场声势浩大的除蛊运动只流于表象,难以拔除的祸根仍遗留在各个阴沟转角。
无人知晓,萧湄在那场祸乱中受伤,受毒素影响,血液发生了变化,不仅容易招引蛊虫,还使得她的腿疾迟迟无法痊愈。
也是在那时,她遇到了还是流民的段清唳。然而一夜间,苦苦支撑的十年成了镜花水月。
三更天刚过,天子的旨意送至封地。
驿官喝了几夜北风,下马时已然站不住脚,宣读起圣旨来也是磕磕绊绊。
将军殉国,以国丧之礼相待,停灵七日。
皇帝下诏让各地藩亲回京,违者可议抗旨大罪。
萧湄的腿疾在冷风刺激下发作起来,双膝泛起被冷意裹挟的蚁噬感,她没有等到天明雪停,随意收拾了行装,由谢雅驾车,匆忙到甚至连护卫队都未跟随。
轻装简行终究抵不住道路湿滑,等一行人赶至绥京,已是唁期的第六日。
萧湄撩开马车的旌帘,望着将军府门额上的烫金牌匾,冷风似刀般割着心肺,她忍不住皱眉低咳,脸上血色越发浅薄。
府门外倚着个老太监,他见萧湄下了车驾,立马折身一路疾跑进府,不消片刻就来到了厅堂。
“奴才还以为纵使您下了旨意,奉安殿下腿疾日重,多半不愿累身,没想到外头天寒地冻,她素来与段将军不对付,竟也舟车劳顿赶了回来!”
皇帝听着老太监刻意压低的话声,蹙眉冷嗤一声,很是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