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从书房里退出来,东香的脸颊本就有层红晕还没褪去,被这小贩瞧见了,却又以为是见到他的缘故。
她想露出点笑意,又实在笑不动了。他又告诉自己是她过于羞涩,一时找不到话说。
东香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笑意说:“那,我回去了。”
小贩说:“回头见,姑娘!”
就这样道过了别。
东香转身朝董公馆走去,留下小贩一个人在原地。推车上五彩的风车吱溜溜地转着。他眺望着她的背影,目光里有点悠然。
东香沿着墙一路走回去,风不停往她脸上吹。她想:到底是秋天了,虽然一时之间有点“秋老虎”,终究还是会越来越冷的。
自从进了董公馆,她倒没有担心过缺衣少穿。只是害怕手起冻疮,偏偏伺候人的人又不能带什么手套。
一进门,便觉得公馆里空气有点不对。她问看门人老刘:“太太回来啦?”
老刘靠在门板上冲她点个头,又凑过去悄声道:“和老爷一道回来的。摔了门一阵风似的进去了,看样子火大得很。”
董太太今夜原先是要到饭店赴一个约,谁知中途出了什么偏差,天还没黑就嚷着要回来。
太太平日里在外交际,董老爷一向都是采取法国男人勿听勿视的态度。现下关了门,他便在沙发上翻出早晨已经看过的报纸,假装翻看,实则只是为了遮住脸。
而董太太则在客厅里走来走去,鞋跟在木地板上敲出异常烦躁的响声。
董公馆的客厅原先是古典装潢,后来老太太过世,太太便操持着翻天覆地重新装修了一遍。
墙上添了几幅不明觉厉的字画,明晃晃的吊灯安上了,案边摆了盆发财树,还模仿英国乡间别墅装了一个红砖壁炉,半中半西,不土不洋。
枝形吊灯的灯光下映出董太太的脸。她嫁进董家时还是年轻的周小姐,如今已半老了。不过除了亮光下显现的几道眼角细纹,她总体的面貌并没有怎么大的改变。
明黄的灯光下,阴影处依旧是那纤细标致的眉骨与鼻梁,瘦得颧骨突出的心形脸。此时她正皱着眉头,涂红的嘴唇里不停吐出牢骚。
董老爷从报纸后面探出眼睛:“爱玉,你别动火了,为了这样一件小事不值当。”
董太太原先正烦躁得要命,一听见这话立刻站住说:“你站着说话是真不腰疼呀,不知道的还以为被放了鸽子的人是你呢。”
虽然董老爷在矿上被骂为吃人肉喝人血的资本家,但关起门来他却是最能做小伏低。他低声下气道:“爱玉!下次见到那姓卫的,我替你狠狠骂他。”
董太太几乎转怒为笑:“你敢骂他?我看你下回见到人家时不给人家赔礼道歉就算不错了,还要帮着人家骂我不知好歹。”
原来董太太这回便是去见一个姓卫的旧相好。在她还在做周小姐的时候,卫先生是一个喜爱国文的大学生,如今已当上交通厅的官了。
董老爷说道:“你不要从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难道我董某人在你眼里就是这样一个没有骨气的人吗?”
董太太立马接口道:“是呀!不然你以为你是什么?你就是个软脊梁的,是王八,是乌龟。”
乌龟这两个字眼落在董老爷耳朵里,因为心虚的缘故,却又比旁人更为刺痛。他瞪圆了眼,翕张着嘴,头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如同喝了几斤酒,支支吾吾半晌,突然意想不到地哀声叫道:“爱玉!你别生气了,好么?”
董太太本就有点后悔刚才口快,如今有个台阶下,她便含糊地哼一声道:“好,我不生气了。全都怪那信卫的,下次见到我非好生弄他不可!”
董老爷应声道:“对,都怪他!”
两人终于达成妥协,在沙发上头靠在一起。客厅的门突然被推开,董老爷下意识推开太太,一阵急风刮进来。进来的人却是二少爷。
这两人固然私下荒唐,在子女面前父母的架子却摆得稳当无比。见到吊儿郎当的二少爷,董老爷骨子里一股遗传的无名火立即腾起。他咳痰一声,冷冷地道:“又到哪里去逍遥回来了!”旁边太太也附和道:“都要成家的人了,还这样不着调!”
二少爷董琦穿着一身时新毛料西装,两个大拇指搁在口袋里,跷了跷,露出个只有牙的笑容:“爹,娘,你们可不要冤枉人。今儿我是正正经经地陪着那尤小姐逛公园去了。”
夫妇对视一眼,满脸狐疑。董太太说:“逛了哪个公园了?”董琦说:“动物园。”
董太太冷笑道:“你也真会挑地方,那么多清净去处你偏不选,偏要带人家去看狮子老虎。”
董琦做了个玩笑的鬼脸:“那可不是,得先让她提前预备一下呀,免得过了门来就被吓晕了!”
果然董太太两道描出来的细眉应声竖起,董老爷在旁边恨声道:“你也都这么大的人了!”
董琦打个哈哈,又一阵风似的刮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