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公馆派出去的车没接回太太,倒先接回了二少爷和沈小姐。
汽车驶到门前,老刘眼尖,留意到那雪亮的车灯,缩着脖子步下台阶。
漆黑的夜里,雪花在车灯光束里簌簌飘舞,像层柳絮铺在路上。
“太太回来了。这个天真是的,说下雪就下雪了。”
老刘记得太太出门时晚装外只披了条狐裘。太太爱美,从不像别的中年太太一样早早穿起厚重的棉袄,反正饭店里和家里一年到头都是温暖如春。这下可要遭罪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迎到车前,里面帘子揭开,赫然露出二少爷的脸来。
不等他问,董琦抢先解释:“刘叔,沈小姐喝醉了,我送她回来。”
又朝车里努努嘴。透过车窗,暗处仍可看见后座上倚着个珠光粼粼的身影。
只消一眼,老刘到嘴边的话紧急拐了个弯,目光也缩回去。“啊呀,沈小姐快进去吧,这下着雪,一定冻坏了。”
里头的佣人这时听见声响,也纷纷出门来了。董琦只消使个眼色,便有佣人上前来,一左一右把沈舜华扶出车,架上台阶进门去。
董琦暗自庆幸,还好她没一口呕在车里。他平时性子随和,却只有一点洁癖,随身总带手绢,容不得自己衣裳沾上半点污秽。
老刘跑前跑后,指挥他们把沈小姐安置在客厅里,又是熬醒酒汤,又是用毛毯裹着,简直像天上的仙女降临到府里。又回过头来对董琦说:“啊呀二少爷,可太太该怎样办呢?这样冷的天。”
万国饭店到董公馆不是一段短路。外头雪又这样大。
董琦耸了耸肩:“叫司机再回去一趟不就得了。”
老刘瞅了一眼董琦,这车本就是算准太太回家的时间去接她的,若要叫她在饭店大堂孤零零地等着,只怕她要跺脚发脾气了。
他对董琦笑嘻嘻地说:“这雪下得这么大,夜里又黑,我怕出什么岔子,还是我也跟着一块儿去吧。”
董琦像听不懂他的话一般,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老刘又对二少爷说了几句话,便屁颠屁颠绕到一边去,拉开车门钻进副驾驶,低声指挥司机再回转去一趟。
汽车轰鸣一阵,在雪中驶离了董公馆的大门。
*
自从差人送去那张字条,董瑜爽了沈小姐的约,一整个晚上都待在书房里。
他修读的文科,有许多书要看,还要作论文。身体刚见好,他就忙着翻开书开始批注了。
比不得沈小姐拥有虚掷光阴的权力,他只是一个平凡的学生。他希望将来能够再深造,最好能进大学教书。
原先他病倒的时候,以为这是遥不可及的梦,自己永不可能再好起来。作为与阎王爷掰过手腕的人,现在他一复原,就像加倍地珍惜光阴,恨不得自己一刻钟掰成两半花。
一章看完,他抬起头揉着自己的手指,突然从夜窗里看到了一个身影。
一时之间他以为是他眼花了。外头飘着雪,佣人们早该歇下了。
“东香来找我了。”他的心里滑过这个念头。
随即他唤了出来:“东香。”
回廊上的身影逐渐走近来,一样的水色衣裳,一样的双辫,却是个脸不太熟的丫鬟。
他盖上笔帽,把钢笔掷回笔筒里,静静等待着那脚步声。
门吱呀一声开了,他的睫毛几乎同时颤动一下。倚在门口的果然不是东香。
“你是……?”
董瑜拿不定主意。他平时对下人很客气,但他其实不好意思承认他不大记得他们的名字。
自中学起,他便到异地去求学,直到念到大学,只有逢年过节才回家。在家中待这么久,实在是许多年来头一回。
那丫鬟笑了,她有着很熟悉的小圆脸和笑涡。“我是太太房里的珍珠,大少爷不大认得我。”
他看见她捧着被褥,“是东香叫你来的么?”鬼使神差问出一句。
他不明白东香为什么记恨他。在医院里时,她与他那样融洽亲近,几乎把他的心全搅乱了。一回到家来,一切便天翻地覆,她遇到他时像个陌生人,平时也总躲开他。
也许是太太在从中作祟。可他想不明白,太太管教自己儿子也就罢了,她没有伸长了手管教他的事务的权力,也没有这必要。太太从来是装作没有他这个“大儿子”的。
东香大约心里也有苦说不出,所以才让这个叫珍珠的丫鬟来。也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她有许多苦处藏着掖着没有告诉他。
珍珠抬起手,把一绺长刘海夹在耳后。她笑了笑,说:“不是东香叫我来的。她哪能使唤得动我。”
他重新看了看她。“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珍珠从来都听佣人们说大少爷脸热心冷,如今才算是领教了。她心里暗自腹诽一阵,说:“我是来给大少爷换被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