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日渐陨,夜色尚在天边犹疑。
城市街灯亮起,捻成细长的线引,垂云懒懈不备,轰一声,炸起大火,焰光冲天,群山远远付之一炬。
出租车上,知江把外套装在袋子里,抱在怀里,脸轻轻贴在玻璃窗,车内昏狭,霞光映在她眉眼。知江的脸和她的人一样没什么棱角。眼睑平和沉静,肉鼻头难免娇气,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不太好相与。冬日阴冷,长发染了湿气乌黑而垂顺,像被精心打理过的洋娃娃。大堵车,车流迟滞,彼此挤挤挨挨三步一挪五步一顿,司机见她心事重重,没敢搭话,半天忍才问一句,“小姑娘,你着急嚒,怕还是要堵一会儿。”
“没事的,不着急,您慢慢来。”知江回神,露出像荚果间圆润排列的豌豆小齿,声音很轻带着点学生气的柔软。
直到坐上出租车,知江才对这次见面有了真实感。也意识到所谓莽撞与胆量,高涨暴烈如火,也忽生忽熄如火。
犹豫逃避软弱怯懦反复,知江也对自己感到厌倦。她没有办法像雪惠一样果敢,拥有不计后果的强执行力。与其说雪惠不计后果,不如说她根本不在意后果,坚实的自我强有力地支撑她保护她,她无坚不摧。
“你就是想太多。”雪惠这样评断,对姐姐恨铁不成钢。但雪惠不知道的是,知江的病灶从不是想太多,她只是太羞耻了,耻感无处不在分分秒秒环绕着她,仅是克服这种耻感去维持正常生活都已让她筋疲力尽,她没办法不多想,她讨厌生活中的意外,任何一颗溅起涟漪的石子都在池底引发海啸般的震荡,她无法再承受更多羞耻了。
知江不想把应容的出现比作石子,应容仅是这个名字,都已让知江咬紧牙关,勉力控制,不去探寻幽深记忆之海,可潮水还是漫上来,浪花轻柔,把沙砾水草珊瑚贝壳推上岸,水波涤荡,把自己的幼稚难堪痴心妄想推上岸,暴尸于此。
如果一定要见面,两个人坐在一起,又该回忆什么呢,回忆自己的幼稚难堪痴心妄想么?
知江不知道。就像潘朵拉也不知道盒子里装着什么。
但后来的故事,我们都知道了,盒子里装着贪婪虚无诽谤嫉妒与痛苦。
街道流动起来,原先定格在知江脸颊的霞光也溜走了。
暂停键的存在永远是附加功能,变化才是真实的宇宙。
饭店是应容选的,时间是知江定的。思来想去,与其约在中午徒留漫长天光找借口脱身,不如直接约在周日晚上,一句“明天还要上班。”就可以斩钉截铁收尾。
饭店闹中取静,推门拾阶而上,竹帘垂静线香烟曲,内里阴翳丛生影影绰绰看不真切。服务生引路,白石藏幽残木纳影,晕乎乎绕了不知几道枯山水,才豁然开朗。寸土寸金处,竟有如此阵仗,还未被引入厢房,知江心中早已警铃大作,做好了钱包被脱骨扒皮的觉悟。
乌木异形长斜将厢室一分为二,两侧各一椅。应容落座一边,冷茶未续,看起来似是先到了许久。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今天真的太堵了”知江先发制人,笑晏晏,带着点娇气抱怨。为避免冷场,知江老练地开始装熟。
“没关系,我也刚到。”应容回复,有点距离感,没有配合知江演下去。
耻感涌现。知江笑了笑,挂好外衣,坐了下来。
“这家店一定很好吃,因为真的很难找。师傅带我绕了好几圈,绕的我又饿又晕。”知江秉持演员的信念感。“菜点了么?今晚的菜色全权拜托你咯。”
“我点了招牌的几样,其他你来看”应容把菜单递给她。低头开始喝自己的冷茶。
和应容相处向来如此,辛苦谢姓演员翻箱倒柜没话找话。
“那就先这些吧,我充分相信你,你品味向来很好。”知江意思意思从最便宜的小菜中挑了两样加单,点一份烤白果又加一份紫苏红姜,晚吃生姜赛□□,想着今晚不如毒死自己,“喝酒么?”知江多问一句。
“我开车。”应容回复,“你可以点。”紧接着又说,“算了,你也别喝。”
知江本就不打算喝,只是指望着应容喝了酒能话多点,两人剧场,只一个演员现编台词也太累了。
“对了,先把这个还你,超级感谢。”知江把装有外套的袋子推过桌面,皱皱鼻子双手合十表示感谢,“不过真是不好意思,因为不知道怎么处理,没能干洗后再还。如果后续有任何清洁费用,麻烦务必联系我。”
应容看着她,点头说好,但知江总觉得他不有点不高兴了。
就是这样,耻感涌现。知江很少有演不下去的时候,但不知道是不是面对应容,觉得累了没什么意思。
知江也不再说话了,好在很快食物一道接一道上了桌,两人动筷,虽然沉默,倒有些食不言的默契。
虽然气氛令知江坐如针毡,但不得不承认,这家店真的很好吃,应容也很会点。很合知江口味,有几道甚至称得上惊艳。如果不是定价实在伤天害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