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同觉醒伴生的幻觉而已,那当然只会是迷乱错觉,她终于移开凝滞眼神,原来,这凡俗灵性汇聚之路的尽头,安放着她记忆的瑰宝……那属于我,那是我的……!可你既已将之无声夺取,为何——为何又要故作姿态挑明,再试探送还?
我知道你从未停止践踏我,羞辱我,但、即使如此——仍有无数疑问于她脑海轰鸣,尖声嗥叫;可是一切咆哮都仅涤荡于幽闭胸膛,刀枪剑戟只可刺向自己而无法伤他分毫,那边,他又说,一如往时,一派从容:
你可以取回,但,最好忘记。
我从不给旁人机会,他们永远不曾面对第二个选择。但你……或许,偶尔,可以是那个例外。他没有看她,自顾继续着平静陈述,以一种超然物外、悲悯俯向置身其中者评价他万世万代所曾洞明的平平无奇风景的语气,垂眼看来自于她的瑰宝眷恋飞舞在自己指尖,偶尔似恶意又似温存将它左右逗弄戏耍,大公不由微笑,终于幡然忆起要询问她之意愿——终于,他发下慈悲,唇扉微启:所以,琳图·莱慕,你的答案是……?
神圣俯就聆听,眼下她却全无力回应。所有心神都汇聚在那被强行剥离的珍藏,昨日人间种种都像潮水汹涌滔天而来,是无尽年月,是无垠绘卷,是纵使只一眼捕捉了零星片段也不堪她贫瘠之身承受的磅礴同恢弘:
她在影影幢幢帷幔后床榻处刻下隐晦“人间”
她从他送来各色志异书卷中独自描摹已游历过的与未去过的人间
她自他手中接过神圣钱币放入己身胸壑向他摇尾乞怜,并也委婉告明展望一切结束后回到人间
当然还有她幽闭于禁宫同无数神异景色相伴日复日年复年的每一天,因太过雷同,于是只需铭记一天
她甚至还能记起老师苍老丑陋的脸,与同他激烈拌嘴时对方唇角拧起的并不好看的弧线
有时路过某处风景优美又人烟稀少之地,那时她憧憬着再也走不动路后到此隐居以度过残年
以及……旅行路上偶尔也可遇见同行,他们是与死亡与衰败作伴的共行者同病相怜,不吝分享食物同薄衣,也会在太寒冷的天穹下彼此拥抱取暖,以求片刻欢欣……从来知道自己是可怜人,幸而广博世上,非只我一可怜人。
她看见了更多。但已不必往前追溯,她恨不得再度遗忘。
一切,一切都是前尘倒影再难寻踪……那些渺小之事曾带给她短暂慰藉,但也因太过琐碎而被视作寻常,她当时不以为意。是我珍惜得还不够,是我过去得到了太多……所以,那就是对我天真同狂妄的迟到的惩罚,由为神所爱的你降下。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她慢慢蜷躬身子,跪倒在他脚边,当然也就令重重天(和谐)衣幽藏之后他闪光的鞋履一瞬闯入眼帘;没错,此时她无比分明地想起来,就是在那一天,她何其狼狈被裹尸袋送入深宫禁庭,也正是这双如出一辙永世璀璨的鞋履,踩碎了她本就所剩无几的尊严。
可是全然不等她再从自暴自弃中站起,甚至毫无耐心哪怕只等她稍作尝试,他的声音又居高临下传来,迫她向前:我说过,我能给你的远比你所乞求的更多。第一条路,全然忘却前尘从此不再领受苦痛,你应已体悟,凡人之心究竟有多脆弱同累赘。我允诺将亲手为你加冕,赐你在我之下特座,然后,这世上恐怕再没有谁——即使是我一应神圣姊妹所爱的附庸——可与你比肩。
看她无动于衷,抑或只是犹疑难动,接着,大公又给出另一种选择。
或者,取回你无趣的过往也保留你残缺的心,凡人之路到此为止,但投身神圣之路更有漫长,你既拒绝脱去庸常之绊,往后便更可能会动摇会退却会面目可憎会自我厌弃,要知道在这条路上倘若无法寸进,便只会彻底败溃……你,要怎么选?
她脑子一片混沌,不知不觉又被他牵引,是啊,她要如何选择,是抛下一切就此顺从做他最忠贞爪牙最听话爱宠最伟大附庸,前路坦荡,她一生所求本也唯有苟活;放逐神思不好吗,粉碎自我不好吗,此身维系于世上最崇高御主得他神圣垂爱,她本也应凌驾庸常,自此长存云巅而不落。
然后,还有第二条路,以渺小碰撞永恒,以羸弱迎向博大,决意一旦立下便要接受哪怕已踯躅行至今日也可能一朝归零的怖果,她已在深渊苦苦挣扎了多少年,而现在他告诉她她依旧摇摇欲坠……
他是洞裁世事的圣者,他不可能看不透她所有畏惧同懦弱。因而在她给出艰难回答前,他施恩道出了意有所指的更多。难道是积年共守同一个隐秘习惯做唯享彼此的共谋,以至于令他为这的确偏爱的门徒做特赦的点拨?不,绝无可能。他只会……
我须警醒你,取回你凡人之心,也就取回你全部的——那个来自人间的遥远字眼被他玩味赏玩于唇齿间,眼神流转,大公高踞评判她的目光沉沉,充斥她无法解读的谜题,总之,比傲慢更多,比讽刺更甚;她当然听见了那道轻微气音,是他不屑哼笑——全部的,“感情”。我知晓你憎恨我,无法停止憎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