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麻木之心沉入熊熊烈火,由此可知她曾以凡人之身来过。
只可惜属于她的人间的岁月是如此短促,同他永恒的赐礼相比竟如此清晰又如此不值一提。远方传来嘈杂风声与空洞回音——据说,那是亡者的彼岸正召唤行将就木者之魂灵——但幸好在那之前她颓败残躯业已于烈火中彻底化为焦枯灰质,被名为记忆的滔天巨浪抛起,纷纷扬扬,身不由己;当然也转瞬坠落,再被它裹携着推涌向前,向前……
在岁月的洪流中,其名为“我”的礁岛实则已不复存在。
但仍必要探寻,必要找寻,否则一切真将归零——
我在倒回,退往过去也进入一段漫长的神游。我看见了深暗的天空与广博的大地,也看见人间繁盛处巍峨圣堂与圣堂中你辉煌轮廓。而你的附庙中竟还有我之高座,座前位碑上深深镌刻下不凡名号:“第一门徒”、“折磨之主”,那正是旁人为我所献颂歌,当然基于你的承认与允准。
凡俗名讳有若烟灰,唯独神圣予名方可随伟大御主一道传世,千秋万代。所以,我究竟铸下了何等不朽功绩而可得塑像立碑?今昔一切已非虚幻投影难得回顾,我的存在已湮灭,我的败亡也暂停,于是可回望旧时之影而俱无漏遗:
遥远之地有太多蛮民已将神之恩泽遗忘——那时你说;于圣座之上虚探手腕指尖抚过我头顶,而那就足以成为赐我代行神威的钦点与赋权——去吧,我最忠诚的代理人。
我确是您最忠诚的代理人,因已绝灭凡人情绪,忘却悲喜。唯有麻木,可维系我于此万世长存不坠。因践行麻木,迄今我已逾万世而真长存不坠。
您的旨意自当为我最高福祉。从圣廷之巅再高攀往云霄深处,腥红阴翳随风去向远方之外的远方,我无尽余生唯一使命便是贯彻您恩赐之道,令所有背离神之遗泽的愚民同罪者俱都臣服,接引他们再度回归神圣座前。
她的确就那么做了。并且,手腕超绝,无人可比肩。
早已无法感知何为悲伤又何为欢欣,但她学会了微笑,于眼底于唇畔于脸庞展露完美无瑕微笑,微笑着取用热烫鲜血不竭,再抬首观望这完全由她缔造的圣坛,思考要怎样装点那日复一日高耸壮大的庙宇方能令其更显堂皇辉耀。
腥红的异色,凋零的血肉,恢弘的殿堂和微笑的脸……无数细节向她前赴后继呼啸而来,沉重就好像天穹自上而下倾覆,那是她绝对不堪承受的庞然伟力。正欲奔逃,在此逆流回溯之路两旁忽又涌现无数条跃动的赤袒手臂,它们自虚无也自活着的神性的砖瓦中探出,热切邀请她也加入其间。但那只会一种亵渎,因她怎可能加入其中,身居御主钦定更胜一筹高贵,它们触碰到她尝试施行挽留之举的瞬间便化作飞灰湮灭,徒留尖声嗥叫。她曾执掌的魔宫似的殿堂因其主人正逃脱远离而逐渐显现了融化的端倪,穹顶汩汩流淌着坍塌滴落,像要为她缓缓掩一座坟墓。于是她只得更加仓皇地奔逃向前方,不停奔逃直至从腥红一片的岁月踏入漆黑死寂的地底。
我在哪里?
我在……并非亡者国度而胜似亡灵死地之处。此处绝灭寻常言语,更将明耀光亮一并远逐。孽罪之徒怎配为光耀所照亮?纯然深暗的幽邃才是他们回归纯洁本质的唯一路途。偶尔,有时;一旦此处燃起魂烛的火光,便意味着即将有更多魂灵迎来忏罪,再接踵陨灭。
我的手曾经做最可怖刑具降下最上等酷刑。穿透我同胞的躯体,再将他们恣意扭曲;扣留技不如人之辈的魂灵,再将它们打造为监视罪者的永恒哨兵。世上所有活着之物都自有其价值所在,只不过为明证并践行那价值,或有先身承苦痛之时——但没关系,只需令神思同意志锁入苦痛的笼,从此我们不再怖惧于苦痛。在这里我看见我是如何戴上了麻木的面具。从此它便做永世福佑亦为附骨之疽,陪同我一次又一次穿梭在幽邃甬道,徘徊在索命的刑场与尸山的丛林。
她见证了自己在悬挂尸体如旌旗的坟场中静静睡去,嘴角犹带隐约笑意。原来从此时起她就已开始模仿神圣微笑。于是她不得不再次逃跑,逃向更远处的人间,身后,那地底漆黑之国哀鸣着沉入不知往何处去的更深处。
人间,人间,那里总会有我挂念的将我锚定的风景……但事实迥然相异。越往前追溯她越惶然畏惧,因人间重重风景快速从眼前掠过又逝去,从不为她停驻。我在我以为刻骨铭心的事物之间占据无足轻重。那些面目模糊的人,偶然邂逅的过客,令她终于明悟他们仅只在她凡俗生命里来过,但无人在意。甚至连高天的夜同远方的路也不可被她挽留,它们照样忽略她追随后方逝灭的熙攘人群而去,它们是寂静长恒的死物属于广博大地上万世传续的所有人,所以,也不属于任何人。
有什么东西真正属于我呢,有什么东西可以算作我的瑰宝?继续向前,追溯之路两旁人间风景渐消,最后,等待着她的唯有那可敬也可憎、应该说可憎远比可敬更多的老师。
那个面容丑陋已至风烛残年的老头将襁褓中的她自暗巷街头捡走,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