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暗的室内仅余着窗棂处透出的屡屡残月,映照着晏竹似痴似迷的半侧脸颊。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将床边高柜上的烛火遮了半寸,想起舒鹤入睡时最不喜身旁有光亮,因而每回丹郁在内时,都会将帘幕拉了个严实。
此事能为他所知,还是在璃山深秋,他夜半难寐,却又不知有何处可去,席地而坐,对着舒鹤半开的窗扇坐了半宿。
那回,丹郁不知是因何事耽搁了,值夜的侍女不常在内室当差,因而便疏忽了。
习武的缘故,他将室内的动静听了个真切。
许是翻来覆去久了都不曾睡熟,舒鹤的声音中难免带了些许倦怠,慵懒而又有些绵长的软糯,较常时那个总不肯示弱于人前的掌事模样相去甚远。
晏竹偏过头,看着纱上的剪影将灯烛遮了些,又将未曾关严实的窗棂扣好,这才翩然又飘入内室之中,不见踪迹。
他记得自己抬头望向漆黑的天幕,正是皓月高悬。
正当晏竹沉浸在往昔点滴的回忆之中,原本侧卧着的舒鹤揉着眼睛坐了起身。
往常临睡前,丹郁都会给她递上一盏温热适宜的糖水,忽然间失了照拂,确实有些不太习惯。
流难于梧桐关,借宿于天盟谷时,只因整日还有烦絮的杂思念想,一时间倒也顾不上那些个小习惯。
回璃山没些时日,便兜头来了个家破人亡,如今只身一人于京城中,她忽然有些想家了。
晏竹未曾料到她会醒,来不及躲闪,索性与她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虽说他先前男扮女装之时不过一无名小卒,柳云添未必记得,但为保万无一失,他还是在原先易容之上做了些增减,故而乍一看确实相较从前大不相同。
她会认得么?
舒鹤看了他一眼,撑着床榻半坐起身,淡然道:
“你便是碧映口中的那位掌事姐姐么?”
晏竹不解此言,抬起头,径直望向她。
“奉茶。”
如往常那般,她微微抬起手,朝着他的方向。
晏竹行了个礼,端着茶盅走了过去,半跪于榻前,递给舒鹤。
“规矩不错,看来,相国府到底与穷乡僻壤之地不同些。”
晏竹心下一跳,却是低垂着头,未曾有哪怕一丝惊诧外露出来。
舒鹤不接,抬手打翻了茶盅。
热水洒在晏竹手上,他却未动分毫,只听得小茶盅骨碌地滚到了一旁。
“好久不见,太子殿下……”
她低声道。
晏竹隐约听见了她的声音,却听不真切,转而被一阵响动掩盖。
他偷偷抬眸望过去,舒鹤只是靠在软枕上,连余光都未能施舍于他。
碧映推门进来,掀开珠帘,福身道:
“夫人怎么了?”
舒鹤笑了笑,对她一摆手,说道:
“我说了夜里用不得人值守,跟着我收拾一天了,快去歇着吧。不过是一时梦魇,失手打翻了茶水。”
她指了指晏竹:
“掌事不是在么?让他收拾便是,你只管歇着去罢。”
碧映虽有些意外,但还是福身照做。
转身的瞬间,她瞥向晏竹的手,微微蹙眉,脚步倒不曾停留。
这掌事,要查查么……
掩上门,碧映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向漆黑的天幕,若有所思。
待碧映掩门离去,又侧耳确认她已行远去,晏竹这才自嘲地笑了一声,低声道:
“我知晓你会认出我。”
舒鹤看着他,面上笑意渐收:
“是么?朝夕相对那么些时日,殿下不是说,昔日的仇怨,都就此了结了么?”
“认或是不认,差别大么?”
“你觉着璃山的那些时日忍辱负重,是你一生之耻,如今却又出现在相国府,莫不是低贱亦能成疾?”
她甚少将话说得如此直白,至少在晏竹记忆里,舒鹤哪怕是气急了,都会在表面功夫上保下些许得体来。
但此时此刻,晏竹不欲辩驳,保持着方才递茶的姿势,避开了舒鹤的冷嘲之语,恍若未闻地沉声道:
“京城虽是一国之都,可平风静浪之下的暗潮汹涌,一时不察便能要了人性命。我此行乃是受谷主之托,前来护你周全……”
舒鹤凝视着他的脸,却看不清他面上细微之处的神情,晦暗不明的光线下,她再一次念起了璃山镖局。
想起了被拆下的匾额,想起了相思雾中的梦魇,想起了何玄单薄的背影……
“时候不早了,还未到起身的时辰。”
晏竹站起身,弯着腰伸出手,欲扶舒鹤躺下。
舒鹤侧身避开晏竹的手,看向那张若无其事的脸,波澜不惊的眸中看不出任何痛悔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