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圣历九年,七月望。
风渐紧,吹不散遮月的浓云。
山道荒凉,树影张牙舞爪地攀附在山岩上,野草随风低垂。
一骑快马在山道上狂奔而过,碎石震颤,马蹄扬起大片尘土。到了一颗树边,王黔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只见树后藏着一块石碑,长草遮掩,石碑有两尺余高,不知是何年月立下的,只用血色描了龙飞凤舞的一个“苍”字,笔迹锋利,隐隐有凶煞之气。
这界碑似是被重物砸过,豁了一角,裂纹爬了大半个碑面,人来车往的,怎么也不是个体面模样。
王黔平日不会在此停留,今日却不同。
石碑旁边站着个少年人。
他披着一身轻甲,腰间佩着一把长剑,是最平常的武将装束。
由于山体遮蔽了月光的缘故,只能依稀看见他小半张脸,面骨平整,清瘦,是副年轻的面孔。
那人站在暗处,头微垂,向着王黔的方向瞥过去,问道:“是来送马的兄弟吗?”
他声音微哑,却不疾不徐。
王黔小跑着过去,从腰间解下一个布袋,双手奉上:“属下见过大人。”
那人没急着接过,只将手里的物什先往石碑上一搁。
王黔颈骨低压,绷着一根弦,偷偷地瞟了一眼,看清他手里捏着的是一只草编的蛐蛐,做工精巧,看着活灵活现,正随着夜风细颤。
少年人俯身托了一把他的手臂:“快起来。没有别人在,不必行此虚礼。”
王黔顺着他的力道起身,心下一惊,这少年人的手臂居然很稳!
两人相触不过一瞬,少年人抽掌回去,将布袋接过去颠了颠,没有打开来瞧的意思,只将其装进随行的背囊里:“今夜辛苦了。”
“大人哪儿的话。”
王黔冲少年人低眉拱手,恰好乌云间泻下一线光亮,少年轻甲上覆着一层白霜,腰间的令牌被照亮了一角。
他眼尖地瞟见了令牌上的家纹——镇北侯府。
怎么会是镇北侯家的……王黔不动声色地琢磨着。
镇北侯林风无,平南亭,定北蒙,累功百战。
他膝下育有两子,长子林游川,如今官拜少将军,戍守北境。次子名唤林时予,与其兄相反,是个不堪大用的纨绔。
算起来,这位小公子正该是十五六岁的年纪。
王黔心下对此人的身份有了几分把握。
这位二公子面相上不像传说中不怒自威的镇北侯,许是长相肖母的缘故,面目温润,一双眼勾着,似笑非笑。
怪的是,他耳垂上有一处小小的凹陷,像是女儿家穿的耳洞。
一个大男人,怎么还玩姑娘家的把戏,果然是皇城里的贵人会玩。
西南是叛乱之地,镇北侯十年前在此平定了朱雀之祸,此后虽没有大乱,多年来民风恶劣的丑事依旧不断。一个富贵儿,不在京城的富贵烟云里养着,来这云瘴遍地的西南做什么?
王黔脑子里的念头闪现不过几瞬,年轻人的目光就轻飘飘地落在他的头顶。
林时予垂下了眼睛,他的眼睛长而不细,眼尾收得窄,却不上挑,比凤眼减了几分风流,显出少年人的清浅透亮来。
这么低下眼皮看人的时候,眼尾的睫毛却密密匝匝地覆下阴影,带出近乎带着锐意的弧度。
“此地离苍城还有多远?”
“禀二公……禀大人,若是脚程快,后日一早就到了。”
“嗤”。
马打了个响鼻,原地转悠了两步。
“后日么……”林时予整理马鞍的手一顿,“兄弟,你的马快不快?”
王黔紧了紧牙关,庆幸自己没嘴快道破他的身份:“马是刚喂饱的,能行千里路。”
“借你的马一用。”林时予拍了下王黔的肩膀,“劳驾,将我的马带回去吧。”
“遵命。”
林时予走到另一匹马前,抬手握住辔头。
王黔目光不自觉地飘到林时予握缰绳的手上,他目光一凝。
只见林时予的手臂上粗糙地裹了布条,不自然地虚握着,恐怕臂护之下还绑着正骨的木板。纵然如此,他面上也没显出痛色,甚至用另一只手轻轻地顺了顺马鬃。
他是用单手骑马的!
这位金枝玉叶的公子不顾这样重的伤,究竟是要去做什么?
王黔只听得林时予的声音道:“今夜之事……”
“若是有任何人问起,就说属下今晚未曾见任何人。”
“我的马由你骑回去,怎么会是无事发生呢?”林时予笑道,“你记得,今日我偷偷出游,半路摔断了手,你替我忙前忙后地照应,结果我抢了你的马跑了,明白吗?”
身上有功夫的人,若不是在险恶的境地里,断不会伤重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