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七一三年,七月盛夏。
连续多日的晴空烈阳将帝都长安变成超大号蒸笼,连知了的叫声都有气无力。
但即便如此,当皇家仪仗浩浩荡荡经过时,在两旁树荫下乘凉的人们还是兴奋得两眼发光,跪在地上,目光穿过车马掀起的遮天蔽日的灰尘,想象銮车中天子的威严。
开者,启也,元者,万物之始也,开元,一个象征新纪元的美好年号,它预示着女人肆意妄为专权擅政的时代彻底终结,李唐天下又回到了正轨。
……
在重臣的簇拥下,年轻的皇帝走进早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的镇国太平公主府。
他此来是和他的姑母做最后的道别。
离宫前,他曾向他的父亲、太上皇承诺,绝对不会杀死父皇最爱的妹妹,事实上,他也确实不打算杀死她。
毕竟,他已取得战争的胜利,比起杀死这个曾是帝国最尊贵同时也最有胆量和谋略的女人,他更想将她废为庶人,囚禁在幽冷的无人问津的宫殿中,直到死去!
“姑姑,朕来看你了!”
他笑盈盈地说着,推开紧闭的朱漆描金檀木门。
屋内很安静。
战败的公主盛装华服坐在白玉案几后,手边摆着一把伏羲琴。
她抬头,坠在如云鬓发上的玉流苏轻轻摇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响:“三郎,你可算来了,没让我等太久。”
“大胆逆贼,竟敢——”
太监试图呵斥,皇帝却抬手示意安静:“当年韦庶人祸乱朝纲,倒行逆施,肆无忌惮,众臣惶恐不敢直言上谏,独姑母一介女流仗剑入殿,大喊,这是则天皇后赐给我的宝剑,三品以下,斩而后奏,尔等还不赶紧退下!可谓大智大勇,令人敬佩!”
“这件事,我都快忘记了,三郎居然还记得。”
太平公主漠然一笑,纤纤五指划过琴弦,勾出丝帛碎裂的尖锐声响:“既然如此,你可还记得是谁扶持你让你有能力对抗韦氏逆党?!”
“是皇姑。”
“是谁将你的父皇送上皇帝宝座?!”
“是皇姑。”
“是谁不计前嫌宽厚仁慈地让你当皇太子?!”
“是皇姑。”
“既然我对你有如此多恩情,为何你今日坐稳了皇位,却反过来要置我于死地!这就是你对待恩人的态度吗!”
“皇姑对三郎恩重如山,三郎对皇姑亦情深义重,纵然皇姑犯下谋反大罪,三郎也从未想过杀死皇姑!三郎今日前来正是为了赦免皇姑,只要皇姑向三郎认错,承认李唐的天下是李唐男人的天下,从此放权归隐,三郎必定奉养皇姑天年!”
“向你俯首称臣,换你奉养天年?”
太平公主笑了,笑得风华绝代,君临天下。
“我是谁?!我是镇国太平公主!我是古往今来第一个女皇帝武则天的独生女儿,我身上流的是母亲传给我的血,我胸中跳的是母亲留给我的心。可惜我没有母亲的雄才远略,更没有母亲的天赐良机,我没能像母亲那样登上皇位,号令天下,我有愧与苍天,更有愧于母亲,但我无愧于你们父子。”
“皇姑,祖母最终选择放下皇帝尊号,以皇后身份下葬,你又何必——”
“我知道我败了,我结束了,但我绝不会对你俯首称臣,换一口残羹剩饭,让你借着赦免我的名义收买天下人心!我不会让你得逞!”
“皇姑,你想多了,三郎真心敬爱皇姑,三郎从未想过用赦免皇姑来收买人心,三郎对皇姑——”
“若你真敬爱我,当日诛杀韦氏乱党时,为何刻意支开我,杀我挚友!”
“皇姑,天下人皆知上官婉儿与韦氏乱党过从甚密,若三郎不当机立断斩杀上官婉儿,皇姑的名誉必定受损!”
“是吗?”
太平公主抬眸,年近半百却依然肌肤明媚姿容宛如少女的脸上划过毫不掩饰的嘲讽:“杀婉儿是因为你爱我,赦免我也是因为你爱我?”
“是。”
“我不信。”
太平公主再次抚琴,琴声透着不寻常的幽怨:“你是比我更纯粹更彻底的由至高权力孕育出的怪物,你不会爱也没有爱的能力。你赦免我,因为你想废我为庶人,幽禁我,把我挂在你的皇座上震慑天下!”
话音落,伏羲琴下流出一柄宝剑,那把在韦氏叛乱时陪她一起镇住满朝奸党的则天皇帝亲赐宝剑!
她抓住宝剑,用冷泉般清澈的剑抵住咽喉,轻蔑地而决绝地宣布:“我生是大唐的公主,死是大唐的皇姑!你终究无法得逞!”
母亲,你没用的女儿来见您了!
……
……
李令月活着的时候曾无数次畅想死后的世界,想象的内容有时是十八层地狱与西方极乐,有时是地府的孟婆汤与轮回道,也有时是生前生活的水下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