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因从不见三伯蓄甲,原以为三伯于琴事并无兴趣,谁知竟是直截以指尖肉茧拨弦,其声摧金断玉,这是要苦练多久才能生出的茧子……寒琅望得胆寒,几乎忘却细听其中曲调。
一曲奏罢,寒琅仍瞧着文鹤右手,文鹤瞧见,自对了短浅甲盖笑笑。
“我指甲生得软,使不得,只得如此了。”说着又向寒琅一笑,“到底声音闷些。”
寒琅连连摇头,再向文鹤作揖,“伯父苦功,寒琅感佩不已!”
文鹤又笑了,“行了,旁人马屁还罢了,怀瑜的儿子感佩我的琴,听来倒似诮语。”
寒琅摇头,跟着笑了,却没再作谦辞。文鹤瞧他一阵,笑道:
“你也瞧见了,此曲本不止一种奏法。你父亲那样弄,是发于他心。你奏,便当发于你心,何必硬学了他?处处掣肘,如何弹出个中精神。”
寒琅垂首,一字不发。
文鹤又笑道:“我问你,可曾用了酒?”
寒琅一怔,认真答道:“不曾。”
文鹤哈哈大笑,“这便是了,酒都不曾用,哪里弹得好《酒狂》!听伯父的,下次练时先吃它两壶,必有长进。”说着一掌拍在寒琅肩上,寒琅不曾预料,面色一怔,身子却没动。
文鹤宽大手掌捏在寒琅肩头,“恁小的年纪,肩膀僵得这样。”他随手捏着,手上温度融融传在寒琅身上。文鹤皱眉还道:“一个孩子,白弄了多少东西在肩上,参商都不见你这样。”
寒琅忽地一阵泪意暗涌,不能开口,紧紧咬牙。文鹤两手都搭上寒琅后背,一面抚弄,一面道:“你父亲还活着呢。便是他远些,你叔叔伯伯都在。天大的事,有家主,还有你三伯,哪轮着你?瞧瞧蕴儿,再瞧你几个哥哥,孩子便该有个孩子样,别弄得成天苦大愁深的,听见没?”
寒琅半晌才“嗯”一声,全是鼻间酸楚之音,文鹤听得暗叹。
一会文鹤再拍一把他肩上就要劝他去玩,寒琅忽而回身,退几步深揖在文鹤面前,认真道:“前次向四伯求画,寒儿晓得其中皆赖三伯周旋,为此三伯连《庐山高》都出了手,母亲还……”
寒琅愈说声调愈发可怜,说到母亲不好开口,缄默许久,才道:“侄儿行事全无章法,不单母亲不悦,还使伯父受这般……”连“折辱”二字都不堪提,寒琅半晌才道:“侄儿有错,不知如何向伯父致歉!”
文鹤瞧着身前心疼不已,胸中滚过多少腹诽,却不好出口,上前强扶了寒琅笑道:“我问你,你妹妹得着画可喜欢?”
寒琅一怔,“喜欢……再喜欢也没有,妹妹说自打春天收着,一直挂在绡帐里,白天晚上都瞧得见。”
“白天晚上……”文鹤浓眉微皱,却不提起,又笑道:“这便是了。”他抬手拈去寒琅面上碎发,“旁的还有甚么是要紧的?”
寒琅瞠然,望着伯父眼角湿红,文鹤瞧不下去,拨过他肩头,一掌拍在背上。“好了,别愁天愁地的。收了琴,玩去罢!”
寒琅望回身伯父一阵,深深作了揖,抱琴去了。
文鹤立在亭中,瞧着侄儿背影心直往下沉。
恁一个孩儿,就撂在顾氏身边……怀瑜糊涂。
文鹤低头捻着指腹。
……还有顾家那个,小小年纪……半晌文鹤长呼口气,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