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不知道这些高官的勾心斗角到底何如,以往听他们谈话也是云里雾里,这回才略略有了些门道。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而江湖总是血泪掺杂着数条人命,这他也是懂的。那遥远的、皇城中的高高在上的大人们即使不动用刀剑也能抹去一个人的脖子,甚至可能只说两句话就能将一个王朝一生的命运扭转。路云中想到此事,突然觉得头皮一阵发麻。但紧接着,也有一股更深重的兴奋盘旋于上,猛地冲到心头,吓了他一跳。
他像是一个山中隐居的小孩子,从未见过世间繁华。某日被人带到一间花楼前,门口是车水马龙的街道,门上悬挂着数条红绸。大堂里金碧辉煌,他被这些纸醉金迷看直了眼,但却由于不知晓它们到底有什么好的而并未动心。可再抬头,便瞧见大堂正中吊着一只高台,四野垂着七重帷帐。那白纱神秘、温柔,如同柳条抚摸着他的侧脸,寒冬也变成春天。他看不见里面有什么,于是好奇走去,掀过一层帷帐,再用手指捏住边缘,轻轻翻开新的一道纱幕……
七重之后,他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影背对着她。她纤瘦灵巧,背影如飘云般轻渺迷离。她站立不动,似一尊雕像,可轻轻起伏着的肌肤却说明她是个人,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并没有见到她的正脸,没有见到她的全貌。在这一刻,只是一个背影,却攫取了他所有的呼吸,占据了他的整颗心。
路云中当夜躺在榻上,睡得迷迷糊糊的。他感觉自己好像一直清醒着,可只要一闭眼便又会陷入深沉的如悬崖深渊般的梦境。他梦到几年前顺俞屠城惨案,哀声遍野,鲜血满城。蛮人向城内投石、抛火球,轰得城墙破烂一片,在大雨中轰然倒塌。邻家的弟兄被一刀刺穿腹部,流出肚肠;街尽头裁缝铺的儿媳刚刚生了孩子,抱着襁褓被赶上城墙,最后被推落,粉身碎骨。大雨冲刷掉一切鲜血与罪恶,可空气中还残留着浓烈的血腥味。天空暗沉而似乎永无颜色,只有一朵云徘徊在顺俞城上空,一刻不停地旋转、旋转,循环、循环……
路云中睁眼后,盯着房梁瞧了一会儿,感觉黑暗中有一只手仿佛正落在自己脸上,按压着他的鼻梁。他却不管,只盯着那虚无的一处看了很久,就想起来不几日前郑文柏说的话。他向郑文柏请求能否找个机会联系一下段府内的楚歌姑娘,说她可能是大少爷的婢女,可信都还没传回,段敬山就已带着郑华年归宁。
段敬山是段家长子,娶了郑华年之后,更担负着段郑两家永成秦晋之好的重任。特别是段家远离朝堂,在皇帝面前似乎更可信,段敬山为了自己的妻子也要留在郑家为其打包票,静待事情发展。
郑文柏为此,很是夸了段敬山两句,说段家虽然张扬跋扈,但这大少爷实在还是不错。为人温和,办事靠谱利落,年儿跟了他,怕是不会吃亏。
路云中便沉默不语,明白他与段府的恩怨是他自己的事,与郑家是无关的。郑文柏无论怎么评价段敬山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要做他的事,而不可能改变郑文柏的行事。但一提到段大少爷,郑文柏倒是又想起来,主动找到路云中说,原本叫了人到段府去打听,可路上耽搁了些许日子,等到了江南时郑华年已经归宁,如今也进不去段府。他会叫人多留意些。不过郑文柏总是好奇这个“楚歌姑娘”到底是谁。路云中不欲跟他具体讲清自己同段府之间发生的事,只沉默一阵,对郑文柏说,楚歌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和弟弟从江南一路流浪到朝花岗,多谢了她的帮助。郑文柏明显也想起来了他之前提到过的段府遭遇,叹道,小女子有情有义,当真难得。路云中沉声道,是。所以属下一定要报恩,才恳请将军打听打听她的下落。
郑文柏思忖片刻,说道,府里的婢女,若是到了年龄,出嫁的也不少。若你愿意,我可以帮你在城内多户人家打听打听。路云中忙道,将军若是愿意出手,属下又有什么不愿意的?郑文柏笑道,只怕你受人家恩惠,便倾心于人家,听闻她嫁了人,心头不快。路云中说,姑娘人美心善,属下不敢肖想。若是她当真觅得良人、圆满幸福,我也替她高兴。
他这样说,郑文柏却只笑笑,不置可否。他后来问到楚歌是否确然是大少爷的婢女。路云中想了想,说道,也可能是五少爷的。郑文柏却道,五少爷?若当真如此,便大概去伺候了别的主子,或是直接送出府嫁人了。
路云中问为何?郑文柏幽幽叹一口气,说道,我也是此前听大伯曾谈起。段家那五少爷一事,向来横亘在段府心头。只怪这娃娃死得太蹊跷。
路云中猛地捕捉到关键,忙问道,将军说什么?他已死了?郑文柏说,是呀,有段时间了。在一个晚上莫名其妙死在水里了,听说桥还塌了一半。也不知道是溺毙的还是被砸死的。后来段家主也查了几回,可都无功而返。也许这就是命。
路云中呆立在原地,过了好久,才感受到自己心脏跳动的频率,却是极慢极慢。段敬邦已死的事情盘旋在心头。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应的郑文柏,又是如何离开将军回到营帐中,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坐在桌边,手旁立着一支点了一半的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