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均起始于数年前那个深秋的夜晚。
彼时,涣云根本不会料及如今的结果,削发为尼,出家深山,而只是如意馆一个平平无奇的歌伎。
她原先也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只是爹爹在朝为官,见着民间收成惨状,向皇帝直言进谏时,却叫奸人进馋所害,蒙受不白之冤,家中女眷由此俱堕入乐籍。
一日入风尘,终身不可期。
小小的酒楼,却如同一只巨大而坚固的牢笼,将她柔弱的羽翼折断了,囚于其中。
她原本以为,自己这一生,大抵就要如此折磨且过,便是再要挣扎反抗,亦如螳臂当车,毫无效用。甚而有时,她只是消极地不愿配合,就要叫楼内管事打骂一通,待到明日,继续接客。
久而久之,心力愈发消磨,自己便先断了转机的念头。
——直到,遇见了他。
及至秋日末,天到了晚间,渐渐增了几分寒凉。
酒楼原是彻夜不息,故而即便有些客人由此日坐到天亮,也无甚关系。但相对而言,春夏的客人要较秋冬多些,许还是同天气脱不开。
一连数日的晚上,涣云总在酒楼一层堂中的角落里,见到那个男人的身影。
相同的时间,大抵总是戌时时候。同样的位置,厅堂的西北角落。
还有,同样的清酒,和未曾改变的萧索与寂寞。
陆十龟一个人,要上三壶酒,便可彻夜饮到天明。偶有旁侧食客同他搭讪,他亦不理,仍是自己顾斟酒下肚。
涣云歇了值时,总倚在楼上围栏边,静静地看他饮酒。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酒量很是不错,那数壶酒饮尽,亦不见他身上显出醉态,其意并不在酒。
人有了愁心事,才会想要借酒消愁。可若酒不能消,那便只剩下宿愁。
陆十龟不同人说话是实,故而涣云也未曾想要同他说话,只这么远远地看着,她似便能够同那人共享愁绪。
只是,他偶有饮到高|潮处的,便仰面朝天,一面狂笑,一面吟诗。
或是“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如何?”,亦有时是“人悄悄,帘外月胧明”,再或有“一笑出门去,千里落花风”。
那次,他吟至昂扬处,衣袖横扫过桌面,竟将那酒盏同酒液全然扫落在地。周围的食客有叫骂他的,他全不在乎,是未醉,亦是溺醉。
涣云下楼去,却不是帮着清理残迹,也不是帮着楼中管事,向他索要赔偿。
她只是转到酒坛附近,重又捻了只酒壶,将那里面添满清酒,复而缓步至他桌前,为他斟下一杯酒。
彼时他们相顾无言,却又似心有灵犀,已通情曲。
自那日以后,陆十龟便未再光顾过如意馆,涣云却仍旧日日游移于香风红帐之间,可她心头强烈觉得,那个人一定还会再回来。
如是,他不在的那些日子,她逢了空闲,还是会在楼上围栏处倚望,那已经成了习惯,像饮茶用膳般地自然。
他虽不在她的眼前,却已然活在她的心里。
可日子漫如流水般地逝去,一月,两月,三月,直至年关结束,那个人还是没有出现。
涣云身边的姊妹,有些心思细巧的,知道她心中所想,便好心气地劝她。
“阿云,别再等了,寻着个合适些的便走吧……阿姊待在这儿的时日,比你久得多,什么样的男人我没见过的?不过是一时起兴,同你玩耍些个,可是酒醒了,心意也就淡了,你却较了真,偏要苦苦为他守着,又是何必呢?”
涣云笑了笑,点了点头,往后那些日子里,还是守着那个小小的习惯。
这么一等,便冬春夏秋,四季来回都过了一轮。
来年秋末,一个寻常的晚上,她又同往常一样,在围栏处眺望。可此次,她望得眸中溢出清泪。
陆十龟亦站在那个角落,仰首往她这处看来,眉目灿然,光华熠熠。
这次,是他主动登上楼来,行至她的面前。
“敢问,姑娘芳名?”
他的声音虽略有些沉,可她听得出,那沉背后的静,静中悦纳的喜。
这么一句话传入耳中,便已叫她面色自耳廓红到鼻尖,略略垂首,宛如春日枝头一朵温婉待放的桃花。
“涣云……”
她轻声答道。
“在下陆十龟。”
“嗯……”
她轻点了点头,又在心中细细描摹了那人的名字,一笔一划地,在心间浅浅点缀着,泛起一阵柔软的酥麻。
话毕,见着眼前缓缓伸过来一只修长而洁白的手,手心朝她微微张开着,发出邀请。
“在下冒昧,不知可否请姑娘同饮一杯?”
“清酒么?”
她抬眸问道。
陆十龟听着她言,俊朗一笑,眉目间闪烁着点点疏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