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远方空茫的黑夜,眸中之火固然曦微,却在这四野黢黑中显得更为珍贵。
“我也曾懦弱过,退缩过,放弃过,觉得即皋门散灭,我便能够无所牵挂,重新决定自己的活法。可这一路江湖游走,我才逐渐发现,自从我踏上这条路,就早已注定了无可回头……”
她缓缓仰起头来,遥望夜空,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身份这种东西,有人引之为傲,觉得它是一个人出众超拔的标榜,他们汲汲营营一辈子,想要挂垂青史留名而不得,便会觉得身份是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尤物。可有的人却弃之如若敝屣,一辈子想要逃离某样身份而不得,每每独自凭栏,任流水落花春去,亦只得被锁在这方天地里,如同一朵金缕镶饰的红杏,空留其香艳令人垂涎,又因其负重而不得窥见深墙以外的碧云天。”
“我现下想,若是不能回头,我亦不愿再任人攀折。金缕秀色,亦可借之以日光,柄之以其辉熠锋芒,淡然逸于枝头,虽承金缕重,香高过危墙。”
耳畔,李元兆的鼾声依旧时起时伏,杂着身前燃火的轻响,衬得这深夜更为宁静。
自然万物,向来有生有死,造化轮转,所谓永生之求,虽历朝历代帝王倾力所为之,终是因违逆自然律例,未有化真成事者。
一花一叶,一草一木,亦皆无有不从者。
可恰是因此,春花有秋日凋零时,却也有来年重开日,正因其盛短易折,才引得无数文人墨客竞相争颂。但若以金缕镶之,它便化作永生花,虽无凋谢枯萎之日,却要永生永世盛放,其间有多少心酸苦寂,承多少戚风冷雨,唯独自己知晓。
这番话毕,宋千山未置一词,只是静静地望着她,时间久了,她的身影竟如流波般于他眼前匆匆闪过,如此,他重又见到了她的许多样子。
初时,她身着一袭浅碧罗裙,在漫山草野上无拘无束地笑着,走着,那草色同她的衣裙互相映照,翠微成趣。
过些时候,她面上的笑容逐渐消失,浑身上下遍染血色,只余下单薄的背影,一步一步踏往万丈深渊。
他不禁伸出手来,想要抓住她的,她似是有所感应,在那深不见底的崖际蓦然止步,再又转过身来,虽仍旧浴血,可她的双眸里,烈火燎原。
“如若……”
高逐晓忽的开口,语气却多了几分沉重。
“如若将来,我与尧天阁之间终有一战,届时,你会如何选择?”
她此番话毕,便以此了结了这个凝稠的夜。
这世间有些东西,注定无法逃避。
此后沉默了太久,久到她倚着一棵杉树,渐渐入眠,余下宋千山一人,在这片黑夜之中更加清醒。
他轻轻地站起身来,垂望了她一眼,而后独自缓步踱至江边,伸出手来,慢慢除去身上早已泥泞遍布、沉死不堪的衣衫。
赤脚踩在松软的淤泥上,一股刺骨微凉倏然自足心传来,迅疾蔓延至身周各处,可他却似无甚感知一般,定定往前走去,任那冰凉的江水逐渐没过他的脚踝,淹过他的双膝,甚而高过他的心脏,覆过他的头顶。
有那么一瞬,他希望这股冰凉,能够让他有些微清醒。
那日以后,他们又乘舟行了数日。这段时日里,浩渺烟波之上似乎格外平静,无人叨扰。如是,他们一行三人便相对顺利地抵达剑隐山,脚程加快往山顶旧址赶去。
李元兆跟在他们身后,紧赶慢赶,累得气喘吁吁,上下难接,心上虽有些疑惑他二人似是有些怪异,可又不知其具细,一时也没有功夫抽隙来问。
终于,是日薄暮之时,高逐晓终于重又见到了昔日故园,一时怔然长立,无限肃杀与悲戚顿然涌上心头。
仰首而望,眼前巍峨巉岩层叠相依,连绵接往天际。夕阳无限,此时还未没入山后,残照如血,同那群山阔远的苍茫交织一处,却丝毫不能叫人感到一丝融和的柔暖,反徒增了无穷凄寥与怅然。
原来朱红色的庄门,此刻已残破不堪,右扇已在从前那场大火中烧成灰烬,左扇则松了门枢,歪斜地挂着。一阵微风拂过,引得那门板“吱嘎吱嘎”地作响,忽使得这无人之地诡异三分。
这吱嘎声间,还夹杂了些许沉闷的铃音,似是自遥远无比的地界传来,在高逐晓的心上叮咚撞响。
她翘首侧目,视线落在已然落漆的高悬檐角上,瞧着那条漆黑的吊绳,绳子末端垂着一只铜铃,它在风中寂寞地摇曳着,便似这荒野之间唯一的乐舞,回应着她的归来。
叮叮,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