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 / 1)

7.

那天回家,我高烧不退,半夜胃又痛起来,被救护车拉进了医院。

我那位主治医生又和我见面了,他说他每次见我,我都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但每次又都没死成,生命力还真是顽强。

我告诉他,我现在不敢死了,天上有我不敢见的人。我虽然这么说,每天的行为却还在找死,据我妈形容,我那时候极度萎靡,像丢了魂,她找老家王婆子给我叫了好几次,一点用没有,搞得她从一个神神鬼鬼的唯心主义者变成了寄希望于医学的唯物主义者。

医生给我检查好几次,都说我脑子没问题。

我总是忘记吃饭,日夜颠倒,糊里糊涂的,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着,什么时候睡着,身体一天天虚下去,医生说我即使没有大病,也迟早要被熬死。

我的事惊动了远在首都的教授,他老人家大老远跑来北江,一见我就哭,跟要给我上坟似的。我安慰他说,自己很久没这么苗条过了,也算体验到了骨瘦如柴的感觉,不怎么好看,以后再也不减肥了。

我知道自己没病,一定没病,我只是很难过,每天都难过,每时都难过,难过得闻着火锅味儿都觉得恶心。

我想方设法让自己开心起来,可是北江总在下雨,天气阴沉沉的,连缕阳光都留不住,而我不喜欢下雨天,泥土潮湿的气味会让我想到血腥味,都那么黏腻,那么让人烦躁。

我梦不到周思昂了,我猜他不想见我,所以不来找我了。为什么不想见我呢?可能是因为那天我又给他带了插着小狗的蛋糕,他生气了吧。

六月份的时候,考研录取名单下来了,我考上了,与此同时,杨舒晴飞去了英国,进入了世界一流的大学深造。我听说八班的学生考的还不错,估完分大多数都很有信心,班长问我要不要去参加同学聚会,但我不争气地又病了,胃穿孔进了抢救室。

我有点害怕,怕不能按时去学校报道了,也怕自己再这样下去,身边的人都要被我累垮。可我的毅力已经用光了,我撑不住了,再好吃的东西都味同嚼蜡,我眼前总是出现周思昂那张带着伤口的脸,一看到,我就想哭。

我好没用,书都白读了,二十几年的唯物主义战士,居然开始相信神明了,我祈祷他在天上照顾好周思昂,也顺便保佑一下人间的我。

七月末八月初正是酷暑,连北江这个温带季风的城市也热得让人喘不过气,天一热,我食欲差得更加离谱,不但吃不进去,有时候还往外吐。折腾久了,我走路都虚,每天病怏怏躺在床上,我妈总背着我抹眼泪,我都看到了,却不敢提。

不晓得持续了多久,某个艳阳高照的晌午,唐女士突然来了,她见了我,第一反应也是哭,我觉得自己成了贾宝玉似的,人人都是要为我还泪的林黛玉。

她给我带来一幅画,其实也谈不上是什么正经画,就是一张草稿纸,边角还密密麻麻地写着数学算式,纸张的正中间是一个模糊的背影,铅笔描摹的轮廓因为褪色显得不大清晰,但根据那身衣服和发型,我还是勉强辨认出了自己。

那是我离职当天的打扮,画风一看就是出自周思昂笔下,所以他看到我了,在我偷看他的那一眼之后。

我用手抿着那张草稿纸,一遍又一遍,泪水滴在纸张上,晕开一片污痕,我赶快拿开了那张纸,抓了张面巾纸胡乱擦起眼泪。

“许老师,我还是怪你,”唐女士摸着我的手,颤抖地触碰我格外突出的骨节,“但是思昂要是在的话,一定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我望着窗外的大树,树影婆娑,叶子沙沙作响,那棵树太老了,似乎已经停止了生长,我看着它,莫名有了个问题。

“您说,人去了天上,还会长大吗?”

唐女士也望向那棵树,回道:“也许会吧,梦里他好像有些变了。”

“那伤疤呢?伤疤还会消失吗?”

唐女士笑着,又哭着道:“都成灰了,哪还有什么疤。”

真好,他变得和旁人一样了,我想着,也笑了出来。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周思昂,他没有同我告别,我也没有呼唤他的名字,我们静默地看着对方,和曾经的许多次对视一样。

我发现,他的疤痕真的不见了,那一次,我终于没有哭着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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