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耳源自燕国,原是冬祭飨品,盛于燕国宫廷,传入梁国宫廷,他处并不常见。因是,我问道:“你会做角耳么?”
黎枢言颔首道:“以前在温府给长公主打过下手。”他动作一滞,垂下了眸子,良久不语,许久之后,方道:“长公主一直都不知道,温大人因试过太多毒药,舌头知觉极为迟钝,不喜味道寡淡的食物,她费心做的角耳,他从来没有吃过。”
我微微一怔:“那你为何不告诉她?”
黎枢言轻轻地道:“长公主以为温大人喜欢角耳,她做角耳时,总是很开心,虽然她不笑,但我能觉出。长公主太善良了,她做什么事,老是替旁人想得多。”
我心中一涩,凄然道:“有何用呢?”
“有何用呢?”黎枢言喃喃重复着我的话,低声道,“姑姑,善良或许无用,可世间若再无善良,会有多么阴森可怖?”
我敛眸不答,他不再说话,二人各自忙碌,到了晌午,数笼角耳出锅,我们自食一笼。我晾了几笼,用盒子包好,托黎枢言给梅府、郭府各送两盒,再给高佐、喀朵儿各送两盒,皆附书信问候。
我问黎枢言是否麻烦,他笑道:“姑姑放心,小事一桩。”
黎枢言走后,我将剩下的两笼角耳包了又拆、拆了又包、包了再拆、拆了再包、再包再拆、再拆再包,如此这般,反复折腾,终是未包,散在案上。
罢了,罢了,真是可笑,最想送的礼,偏送不出去。
傍晚时分,雪越下越大,似满天鹅毛。
我坐屋檐下,红泥小火炉,但煨一壶酒,且自斟独酌。
独得清静时,闻得脚步声,隐约十数人,渐行而近,我微微一愣:按晋国的习俗,祭祀之后,当有宴会,他怎么这时便回来了?
我将炭炉提进屋内,收了桌子,饮茶漱口,收拾停妥,恭立檐下。
少焉,门开,大吉祥宣道:“太子驾到——”
我跪地而拜:“参见太子。”
往日他总在我参礼前令“免礼”,或参礼后即令“平身”,今日却没说话,而是越过我,未脱靴子,未解披风,裹寒戴雪,径自步入屋内。
我小心抬头,见众侍卫、宫人立在院外,皆垂首躬身,大气不敢出,李荃、大吉祥跟了进来,姒仲禹身着祭祀朝服,甫入屋内,一把摘下头冠,摔在地上,犹不解恨,踢了一脚,竟将冠帽踹飞出去。
大吉祥急上前,将冠帽拾起,抱在怀里,跪地劝道:“太子息怒,太子息怒。”
姒仲禹厉声道:“出去!”
大吉祥与李荃对视一眼,俯身而退,我小声道:“太子——”
话未说完,姒仲禹疾言厉色地喝道:“闭嘴!”
我缄口不言,李荃合上门,转身扶我一把,压低声音道:“起来罢,跟你没关系。”我站起身,小声问道:“怎么了?”
李荃使了个眼色,我会意地点点头,随着他走到一旁。李荃附耳道:“祭祀礼完,大王与太子两人会谈,起了争执,大王打了太子一耳光。随后太子称病,未参加宴会,便回宫了。”
我惊道:“为什么?”
李荃摇了摇头,以示不知。
我朝屋内望去,想了一想,走到膳房,蒸了一笼角耳,熬了一锅姜汤,教大吉祥验过,端着角耳姜汤,走到屋外,问道:“太子,我可以进来么?”
良晌不闻回答,我自推门而入,他背着身,站在窗前,我在门口顿了一顿,见他没教我走,便关上门,走到桌边,放下食盘,道:“太子,我做了些饭菜,吃点儿罢。”
祭祀礼节繁琐,从早至晚,途中不得休息饮食,他朝服还未换,多半连口热水都没来得及喝,此刻定然又冷又饿。
我见他不理我,走到他身后,又问了一遍,他冷冰冰地道:“不吃。”
我绕到姒仲禹身前,伸手去解披风,他虽不睬我,却也未制止。我将披风挂在架上,又走过去,道:“脱靴。”
姒仲禹睨我一眼,我催道:“快脱。”他仍不动,我再催道:“快脱呀!”他不动如山,我撸起袖子,气势汹汹地道:“你不脱,我来脱。”
他拂开我的手,低声斥道:“寡廉鲜耻。”言罢,自行脱了靴子。
我委屈地道:“我教你脱靴子,怎么就寡廉鲜耻了?”
姒仲禹嗤道:“你说呢?”他洗了手,坐到桌旁,道:“过来。”
我依言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他看着桌上的角耳,怔了片晌,眸光转柔,语气温和许多:“你怎知我想吃角耳了?”
我嘴硬道:“我自己想吃了。”
姒仲禹拿起筷子,夹起一只角耳,咬了一口,忽抬起头,定定看向我,角耳腾起的热气上扬,令他的眸子看起来像氲着一层雾气:“你做的角耳,同姑母做的,味道一样……”
他的声音涩涩的,我不由心酸,柔声道:“本来就是公主教我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