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赏花,夏日看荷,太液池宽广恢廓,正有满池开得正好的荷花,接天连叶。
宣宁闷着头往前头走,全然不管后头跟着打伞的青衣们,池边风劲,小娘子又走得急,腰间的赤金玲花一下下撞在折花镜上,叮咚哐啷声吵得李意如脑瓜子生疼。
李意如张口欲言,可余光轻瞥,见到后头寸步不离的玄衣少年,这是闹什么别扭了?她微微挑眉,又不着痕迹地放松了思绪,缓缓没入吵闹动荡的识海。
而宣宁呢,听完萧且随的话,只觉一口闷气堵在胸间不上不下,积郁得多了,像是整个人放进了蒸笼,心肝脾肺都紧得要爆炸。
她实在憋得慌,再不能在殿中呆下去了。可外头的风根本驱不散心中的烦闷,从前她哪里管她们那些人的死活,朝晖嫁到突厥去了又如何,殁在那里又如何?她从来都没关心过的。
都怪李意如,“她”谁的事儿都想管,“她”要管福康,又要管长平的孩子,现下朝晖要出这样的事儿,“她”能不管么?
最可气的是,连带着现在她竟为别人的事儿揪心起来了!
宣宁将手交叉搁在石栏,下巴顶在臂间,两只愤懑的眸子积累着火花,恨恨地盯住池面。
“殿下…殿下!”公主脚下生了风,怜光等人跟不上,见公主终于停下了,几个青衣扶着池边的矮石墩子直喘气。
这个时候卫长史去哪里了,怜光眯着眼,想道,日光这样盛,公主若是中了暑气,谁担待得起。
她抬腿跟上去几步,只见公主猛地转过头,咬牙切齿地对身旁的萧世子喊道,“离我远些!”
怜光抬眼看了看公主的脸色,上前将伞递给了世子,又垂首退出几步。
“李宣宁你讲不讲道理?”萧且随好笑地看着她气鼓鼓的侧脸,天气炎热,少女的鬓间凝出了些许汗珠,一张小脸红透,不知是气的还是热的。
他将青伞撑起覆过去,给她遮出一小片阴影。
池中密集的绿盖间依附着细小的浮萍,就如同大魏最尊贵的女郎们依附着庞大的家族,微微的一阵风吹过,她们就随着涟漪四处奔散,随波逐流,再不会有人在意她们的去留。
朝晖大抵是魏公主里头最恪守四德的人,她虽爱慕楚郢,却从未做出任何出格之事,就算李意如当面告知她“她”有了楚郢的骨肉,朝晖也未四处撒播谣言,反而在误会楚郢与飞虹私相往来之后,就打心眼里瞧不上楚郢,弃下了这段爱恋。
可这样的女郎,却要嫁到蛮夷之地,一切规则都被打乱,她的丈夫死了,她却要作为财产被继子继承。
朝晖不堪受此侮辱,她…
宣宁鼻子一酸,垂首将脸儿埋进臂间,半晌才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你们突厥人坏透了!”
萧且随莫名其妙,“和我有何关系,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李宣宁,你喊我来和官家坦白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啊,现在又把我和蛮子归为一谈?”
“怎么不是!你就是!”宣宁开始不讲道理了,拧着眉责怪他,“年年来扰我大魏边境,竟还敢开口索要宗室公主呢,你们突厥人真不要脸!”
萧且随气笑了,前几日柳无寄来劝他,说李宣宁大义凛然地说必不会因为他的血脉而看扁他们之间的情谊,让他尽管放心和官家坦白。
官家的态度谁能知晓,这回进了紫宸殿能不能活着出来都难说,而李宣宁呢,振振有辞说不嫌弃他,要护着他,转眼就一口一个“你们突厥”,还将别人做的事儿迁怒给他。
这儿实在太热,再晒一会儿,她脸上都能蒸虾了,萧且随假意气恼,想把她带到树荫下的凉亭里去,只听少年昂首哼声道,“走,我们去紫宸殿,咱们当着使者的面说罢!”
他拉起她的手臂,却猝不及防看见她猩红的眼圈,宣宁抿着下唇,一只薄衫窄袖也洇得湿透。
“你真是讨厌!”宣宁挣开了他,侧过了脸。
“对不住。”他垂首,仍然要去握她的手,“太热了,咱们回去说,你不想回去,至少咱们去树荫底下好不好?一会儿晒得你脸皮都皱了,这可是补不回来的。”
本来一句“不好”已经到了嗓子口,他这最后一句又戳中了她的死穴,宣宁忙抹了抹眼睛,提着裙摆就爬上了小丘。
宫人们一拥而上,先将两只小小冰篝盆送进了凉亭,而后端着凉果和清茶的侍女们鱼贯而入,打着桃花扇的青衣遮住向光面,方才还光秃秃的亭子便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客所,清凉舒适。
“咱们不能让朝晖去和亲。”
这是一条必死之路,她怎能眼睁睁地看她走过去呢?宣宁吸了吸鼻子,终于还是做了决定。
阿史那奇顺没有可敦,却按照突厥风俗收着十个养子,朝晖公主所嫁正是其中最骁勇善战的大皇子思摩,她嫁过去之后,突厥确实遵守承诺,归还了城池。
大魏能兵不血刃地收回失地,怎会怜惜一个无宠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