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致镇靠北的村子听了一夜的木仓响炮鸣,许多老人家一辈子没听过这样的动静,比爆竹响得刺耳,像是来索命的,都吓得钻到床底下。
黎明降临,硝烟散尽,玄鼎滚落。
宫里派过来的太医进进出出,盆里的白布和水进去时干干净净,出来却鲜红一片。
景竹茹不敢进去,她听见跟着去剿匪的士兵议论,说是玄鼎山大当家走投无路之际,拉住通判大人想要同归于尽,好在大人福泽深厚,捡回一条命,只是双腿被洋炮震伤了。
用一双腿换一方玄鼎。
怎么想怎么亏。
常在杜府伺候的几个婆姨聚在角落里悄声闲聊,其中一个灰白头发的叹道:“你们说说,我们大人怎么这么命苦啊,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却被贬到我们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来,父母亲又都故去了,如今倒好,去剿个匪,还…”
她倒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可怜大人堂堂七尺男儿,今后就只剩下一半了。”
真像是哭错了坟。
另一个红鞋头的婆婆驳道:“你这是什么话,大人不过是站不起来了。”
“谁说他站不起来了?”景竹茹声音平和,却像无波无澜的湖水下压着的波涛骇浪,她一开口,便鸦雀无声了。
到了下午,来来往往的太医才算是走了个干净,接着,算得上熟悉的人便挨个进去关怀,像吊唁似的,也不见里面的人出声,进去的一个个却都哭丧着。
最后是江葵跑进去哭了一通,像是被骂出来了。
已是黄昏,景竹茹在外头等了大半天,待到她终于想踏进去时,发现双脚竟有些麻木。
她用力跺了跺脚,推门进去。
“杜芸?”她轻声唤道。
“你来了。”
杜芸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浑身的皮外伤已被包扎得很好,三伏天气,双腿还盖着薄被,坐在檀木椅上,神色平静。
景竹茹想起他上次在火场里的伤疤应当还没褪去,便又添了一身的伤。
他总是受伤,身上或是心里。
杜芸想对她笑笑,就像他对刚才那些人一样,他们真情假意地走进来,比他还愁容满面,他便能笑得出来,反倒安慰他们道,我不过就是不能走路了,将来打个木轮车,还是一样看公文。
可看见了神色和他一样平静的景竹茹,他就忽而想到,他今后便不能再骑射或是舞剑,单单是站起来也不能。
倏忽之间,委屈和难过涌上心头,积压在胸腔,他几乎要喘不过气,他攥住桌上的杯盏,那是圣上御赐的建盏,带着雪花一样的鹧鸪纹。
“阿景,我能砸了它吗?”
景竹茹知道,他像个悬在空中的瓷瓶,已经快碎了。
景竹茹不回答,只是走上前去,先他一步将桌上的茶壶摔到地上,刹那间四分五裂的瓷片散落一地。
杜芸看着只觉得痛快,将自己手上的也砸到地上,随即望向景竹茹,声音颤抖地问道:“我能抱抱你吗?”
下一瞬,景竹茹倏地抱住他。
他没有被摔碎,他被人接住了。
杜芸埋进景竹茹的怀里,闻到一阵梅子清香。
他听见她说:“我戴了你的发簪,你是我的了。”
不待杜芸抬头望去,景竹茹便勾住他的后颈,覆了上来。
那是一个绵长而热烈的吻,两人都对这个动作陌生而好奇,直到呼吸急促才不舍地分开。
景竹茹不知道为什么人们要用亲吻来表达爱意,可这又好像是人的本能,当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去亲吻。
动物在获取猎物的时候会用嘴巴撕咬啃噬,这是一种占有,等到食物被吞下,便会拥有由内而外的满足感。
可如果只是接触,收起那最锋利的獠牙,只用最危险却又最柔软的地方碰触对方,交换气味和呼吸。
这便是吻了。
景竹茹没有告诉杜芸,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她会想尽一切办法治好他的腿,无论什么代价,她都愿意。
天色呈墨染,景竹茹要走时,被杜芸拽住了衣角,他笑得有些勉强。
夜深露重,回去时慢些。
这样的话,他说了好几遍。
景竹茹就明白了,这是不想让她走,她终于还是没踏出那个门槛,回头望向杜芸时,仿佛看见他身后生着条摇来摇去的尾巴。
她的心顷刻间软成一片。
于是,景竹茹体验了一下江葵所说的大床,她抱着杜芸,感受着他匀长轻浅的呼吸。
两人相对无言许久,景竹茹把脸埋进杜芸的胸膛,闷声道:“那日,为何没见到我就走了?”
“我以为…”杜芸顿了顿:“我的簪子不好看。”
景竹茹立即道:“但我喜欢。”
杜芸不吭声了,只是紧紧地回抱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