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坞抱着那面带病容的少年,提着风灯,推门而入。
他的衣服上被夹着沙尘的雨水打出了一片泥点子,这少年却被他护得周全,身上半点水迹都没有。他提灯四下一照,就看到一匹活生生的马。另一边,衣柜的灰尘上,印着一双手印。
“谁?”时坞把少年放在墙边,转身厉声喝道。他的手按着腰间的兵器,蓄势待发。
江笠和潇湘在黑暗中对了一眼,江笠朗声道:“前辈莫怪,我们是来避风的。”说着,推开柜门出去,却悄悄按了按潇湘的肩膀,示意她躲在自己后面。
风灯昏暗的光线中,时坞看到柜中出来了两个孩子。男孩的风度容姿,一看便知出自仙门世家。
跟这白玉般灵秀温润的小仙君一比,女孩就普通得多,像只灰头土脸的小鸡崽,大略是本地人。
——这两人无疑就是潇湘今天在无住寺碰到的人,只是不知他们找到了治病的方法没有。潇湘的视线越过江笠的肩头,无声地打量着他们。
这样的两个孩子,应该没有什么危险。时坞心中忖度,却犹自戒备。
黑衣少年软软地倚坐在墙边的一堆麦秸上,面孔隐没在暗影中,不知是醒着还是昏睡。片刻之后,一只苍白而纤细的手从阴翳中慢慢地抬起,抓住时坞的衣袍。时坞回头看去,只见少年微微地摇了摇头。
这不是一只练武之人的手,它苍白、柔软而无力,或许提笔都会发抖,却切实地属于一个与他们年龄相差无几的,男孩子。
被这只手拽过,时坞再看他们的时候,已经换了一种温和的态度,恳请道:“在下时坞,这是我家少主。少主身体不适,我须回车中取一些东西,可否麻烦二位小友先帮忙生堆火?”
“好。”潇湘犹豫片刻,觉得没有危险,这才答应下来。
风灯被留在地上,照着少年一只苍白的手。她捡了几块土坯围住边缘,从乾坤袋里取出几块木炭,又用麦秸来引火。她的生火技术并不好,火石差点砸到手。江笠见状,一指弹去,小火苗便燃了起来,由小变大,照亮了屋子,也照亮了那少年的面孔。
那瞬间,少年问了一句很智障的话。
“为什么会选择帮我们?”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没有什么力气,可能是先天不足,也可能是沉疴重疾。无论如何,都不是让人舒服的声音,似游魂一般,仔细听去是幽冷的,隐约有种要把人的魂儿都抽出来一样的吸力。
对方实力明显比己方强,潇湘心里有点怯,不禁抓住了江笠的衣裳。
其实在之前,暗门的名声就不大好。人人皆传他们什么脏活儿都干,什么缺德事儿都敢做,属实能止小儿夜啼。他们办事的思路,似乎不太能用常理衡量。说不定一句答不好,她和江笠都会被杀掉灭口——那个侍从,她就完全看不出修为的高低,但往往这样的人,更可怕。
江笠没想这么多,他对世间事知之尚浅,也不能理解这少年问题的出发点。
于是二人都没有回答。
看见他们平静的表象下波澜暗涌的模样,那少年苍白的脸上渐渐染上一丝不知是羞是怒的绯红。他撇开脸不看他们,余光却不时从眼角落到他们身上。
潇湘拉着江笠退到一边坐下,火堆将三个影子拉长,投在墙上。
下了一时雨,寒气虽漫进来,空气中的土味却已不再增多,或许明天就可以继续赶路。沉寂中,这总算是件好事。
“你冷吗?”潇湘往江笠身边挤了挤,搓手小声道。这个世界的江笠对自己没有什么想法,她觉得相处起来很安心。若是之前的江笠,两人之间总有些不自在。
……会是因为介意仙尊的存在吗?
好像是。
潇湘不愿意承认,即使是仙尊故去之后,他们之间也都像是夹着一个无形的、由他们共同的记忆构成的人。然而在这个世界,他们之间未曾有过任何过往,江笠也没有喜欢她的表现,相处起来自然舒服很多。
潇湘有点害怕之前的江笠,但是如今的江笠,让她略有探索欲。
比如,他为什么会成为现在的样子?他为什么像一个表演拙劣的人偶,总是要慢上半拍?
她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缩了缩肩膀。这房子四面漏风,即使披着江笠的外衣,她的棉衣也几乎被冷风吹透。
“我不冷,”江笠垂目低声答,“如果你冷,就回柜子里去睡吧。”
“你呢?”
“我保护你。”江笠平静道。
突闻此言,潇湘的脸“腾”地涨了个通红。
——对,江笠就是太平静了。好像眼前所见的一切,都与他隔了一层什么。
这不是她认识的江笠会表现出来的样子。
潇湘抱膝坐在柜子里,为了掩饰自己的心猿意马而胡思乱想。
片刻间,江笠衣服上淡淡的凛冽清芬,悄悄地漫上鼻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