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路过上书房,灯还亮着。他还没有睡,一如往常。我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又轻轻掩上门,也掩上了深宫中瑟瑟秋寒。
他在临字。我走进一看,临的又是那本《兰亭序》。他的字写得本就很好,加之临的又是这帖《兰亭序》,那落在宣纸上的字越发挺拔隽秀,如行云流水。见我进来,他回首淡淡一笑,却不说话,依旧专注于眼前的笔墨纸砚。
我在旁细细观看了一会儿,深感后人的评价“右军字体,古法一变。其雄秀之气,出于天然,故古今以为师法”并非虚言。想想以前在现代时只看过《兰亭序》的临摹本而从未见过真迹,实在是可惜。而此时临帖的人,又颇得王右军之精髓,那一笔畅快淋漓的行书,只看得我暗暗称赞,自愧弗如。
起身去泡了一杯茶,我送到他面前,微笑道:“陛下写了这么久的字,也该歇歇了。”他那双深邃的眼睛注视着我,亦自微笑:“婉儿,这么晚怎么还不睡?”我笑道:“陛下又为何还未就寝?想是这《兰亭序》太吸引人了吧,怪不得陛下要花那么大工夫弄来呢。”他拉我坐在怀中,柔声道:“要说到这个,还应当归功于朕的皇后,居然能想出如此妙计。”我悄声笑道:“陛下别忘了臣妾的好处就行。将来有朝一日臣妾不在了,只求能以此真迹陪葬。”他连忙掩住我的嘴,怒道:“好端端的人,怎么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我却黯然不语,心境一如窗外清冷的月光。
看着桌上精妙的书法,我忽然想起了曾经在现代听过的一首歌。轻轻地唱了起来:“无关风月,我题序等你回。悬笔一绝,那岸边浪千叠。情字何解,怎落笔都不对。而我独缺,你一生的了解。”心下微微酸楚,纵然贵为你最为宠爱敬重的皇后,又有何用?而我独缺,你一生的了解啊。
你可知道,在那个阴雨蒙蒙的清晨,当我看到那双与你极其相似的眼睛,回眸看我最后一眼时,我心中的痛楚凄凉?你可知道那玄武门的鲜血染红的不止是大唐江山,还有我含泪的双眼?
你可知道,每当我面对长孙无忌时,心中那份无助那份恐慌?你可知道为何我要苦苦阻止你给他加官晋爵?而或许是因为我的缘故,他还是排在了凌烟阁上群臣之首。
你可知道,每当你称赞我才华过人时,我要承受多么大的压力?我多么希望,你能和多年前我偶遇的那个人一样,爱上的不是我精于诗词歌赋的才华,不是我为你出谋划策时用到的经济学、心理学和军事理论知识,而是我这个人本身?
你可知道,每当我面对她时,心中有多么憎恶与恐惧?那曾经与我同住一个宿舍的姐妹,就这样成为了我心中一根永远也拔不掉的刺。整个后宫中,我真正的敌人,原来并不是大杨妃啊。
你可知道,每当我看你宠溺娇惯承乾,我却会时时联想到他悲惨一生的命运?你可知道为什么作为母亲,我要时时限制他的吃穿用度?也许我所做的终究改变不了历史,但是你可知道,在一个母亲的心里总是企盼着奇迹和偶然?
你可知道,我就像一个演员,每天要演好历史为我制定好了的角色?我多想做回一个无忧无虑,没有剧本的林佳敏,而不是这个知道明天将发生什么的,木偶般的戏子?
你可知道……
不,你并不知道,有太多太多的事,是你这个千古一帝所不知道的。你并不了解我,而我,又何尝了解过你?我何尝了解过你的野心,你的抱负,你那为登上皇位不惜喋血宫门的举动?你那深邃的眼睛里,总有太多我不能读懂的东西啊。
其实,了解又能如何?我们不过是被历史安排在一起的两个人罢了,在爱与恨的轮回中挣扎着。正如那首《兰亭序》中唱的一样,“弹指岁月,倾城顷刻间湮灭”。或许我们所能做的,仅仅是“无关风月,我题序等你回。手书无愧,无惧人间是非。雨打蕉叶,又潇潇了几夜。我等春雷,来提醒你爱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