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宁四年,中都雨水格外多,夜间猛,拂晓渐收。
出门右转,回廊尽头,秦钟驻足等待,手中拿一把新油纸伞。内侍微微躬身,双手向魏溪亭呈递雨伞。
屋檐滴雨,形似珠帘。魏溪亭交代几句加强安保之类后,随师父离开。
沉默一路,到奉贤门,秦钟往北去御书房谒见,再次问徒弟,是否当真决定破釜沉舟,若有顾虑,自己将不在皇上面前提半个字。
魏溪亭颔首低眉,表明决心。
“君王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公主信奉的理念就是如此。倘叫她孤身赴燕,怕会以死明志。公主殁,北燕定以此为由,挥师南下。”
面对北燕挑衅,先帝与青山君素来奉行强硬策略。秦钟相信徒弟所言。
“皇上打定主意止战和睦,休养生息,你拖延时间,也阻止不了公主赴燕。这般大费周章地赌,求什么?”
告诉她,并非人人弃她不顾。她看见希望,自不会求死。
魏溪亭压住内心真实想法,杜撰借口:“为南凉颜面。”
一只脚踏进棺材之人,哪看不出徒弟心思?秦钟没有戳穿。
“我拜见陛下后,离宫见故友。你回去歇息,不必跟着我。”
“是。徒儿今晚在浮生酒楼设宴,为师父接风洗尘。”
秦钟点点头,负手离去。
立身奉贤门外,直至师父消失在长廊尽头,魏溪亭才折回住处。
十岁离家,常年驻守边关,几乎没回中都。新帝入主,他奉命统领御林军,住北苑值房。难得休沐,基本都回林州私宅。
义父魏荣或亲自请、或托人劝。三番五次,他不好拂义父面子,勉强回去吃个便饭。来去匆忙,从不留宿。
奔波一宿,风寒未愈,委实困顿。到北苑住处,属下备好了热水,沐浴罢,和衣而卧。
因为发热,眼睛视物模糊。面朝门窗侧躺,无意间扫见书架。
卧室陈设极其简单,一张拔步床、一张长形案桌、一把凳子,以及窗边那一壁七层书架。架子底部有三个抽屉,都挂着锁。
最右边那个屉子,藏着他深埋心底的秘密。
那儿,装着一封信,纸张泛黄,墨迹干枯。
七岁重生归来,那封信就在枕边,随他赴过苍凉边塞,也入过深宫大院。
信上记着:
“南凉中都,魏氏七郎,生于黑暗,行于刀锋。本不喜杀戮,奈何终不得法。
郁郁之际,得遇书音。引我见曙光,带我出深渊,替我谋前程。
我爱她所爱,求她所求。但见姑娘笑靥,便觉从前所受苦楚不值一提。
她一生爱国、忠君、护民,不曾做过坏事。苍天不仁,逐她背井离乡。
庆宁三年,五月三十,我于边关城楼,目送她只身赴燕。那一刻,我前所未有地渴望权力。
然,时不待我,天不悯人。
她死于赴燕后第六月。
世人诓之弃之,我信之误之。
纵使情深刻骨,奈何命运不济。这一生,我行差踏错,时间不对,地点不对。护不住国,护不住她。
前尘往事不可追,唯愿来生赴坦途。
若有来世,我愿行于时间之前,带她绕过荆棘。我会把所有偏爱予她,明目张胆,众所周知。最好,她也知道,不过,不知道也没关系。
我所求,不过二事。一愿南凉繁荣昌盛,二愿书音平安顺遂。
今,魏氏七郎,愿以……”
余下两行字,被墨渍污染,已看不清内容。可他清楚,那儿记载着重生条件。
听闻,南疆雾水谷秘境中,有术法可令人起死回生,代价极重。
前世执念太深,抱憾而终。临终之际,书信一封,托好友寄到雾水谷。表明愿倾尽所有,以换重生。
得偿所愿,记忆仍在,这让他无比庆幸。哪怕这封信似鬼魅,如影随形,也没关系。
信中每个字皆为他手笔,内容可倒背如流,然而,却偏偏记不起那两行被墨汁掩盖的话……
重生代价,是什么?
苦思冥想多年,实在记不起。
南凉日渐强盛,公主幸福安康,万事顺遂,没有任何不如意。
慢慢的,他开始安于现状,不再纠结起死回生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诚然,也没注意到今生的轨迹,已逐渐偏离。
譬如,前世,青山君有力挽狂澜之志,为南凉发展不惜委曲求全,遣侄女和亲;
今生,却固执己见,坚守君王死社稷,坚决不降。
譬如,前世,晋王安分守己,死守边关;
今生,却滋生妄念,入主中都。
一场中秋宴,凭空炸响惊雷。魏溪亭骤然醒神,拼命稳住几近崩塌的局势,把吊在悬崖边的南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