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灵永远不会看见那张扭曲的脸,它在任何人眼里,唯独不在她自己眼里。
当她哭过,空气不再震颤,所有那些曾密密刺伤她的东西都转移去目睹她哭泣的人那里。如果那些人敏锐,便会深感恐怖,如果他们冷硬,便会生出同情。
无论此刻的骆家明是感到恐怖,还是感到同情怜悯,骆灵都不再疼痛。当她哭过,她跟随头脑的节奏做出下一个举动,像一个钟头抽象并自然地滑向另一个钟头那样。
她回到家中,钻去床底。
床底世界漆黑、阴冷,她可以很好地在这里展开想象,幻想自己漂浮在黑色的海面上,在满是瓶瓶罐罐的船舱里。可她像从前一样,什么都没能看到,于是在这天,她开始怀疑。
这里真的有另一个世界吗?为什么她躺在这里只能听见外面的声音?
风穿过房子和桂树,树叶脱落并飞旋,曾经被她当作是另一个世界的地方被世界吞没。
黑暗中,骆灵从床底钻出,走向阳台。
她向段英的阳台掷去个空瓶子,塑料瓶落地,空空地回响。
他们失去往来很久了,自从那天段英牵住路过阳台的红气球,她就不再和他往来。尽管他们日日见面,日日说话,可她并没有和他往来。
骆灵的意识紧跟着那缕似有若无的回声,感知它所引起的空气的震颤。
同样的震颤将段英引来阳台上,他拾起塑料瓶——那是他们在课上做的无比粗糙的传声筒——然后静默地望向她所在。
骆灵后退几步,绷直传声筒的线,坐到塑料凳上。
他们的阳台距离很近,他们从未像眼下这般举起传声筒交流过。
骆灵将传声筒对准耳朵,问:“为什么我们没有妈妈?”
段英将传声筒对准嘴巴,回答说:“我们有妈妈。”
“我的妈妈去了海边。”
“我的妈妈变了形,被装进盒子里。”
“那爸爸呢?”
“我爸在喊三角形和B平方,在教郑曦和李安树。”
“我爸在做手术。”
他们沉默,楼下的铁棚摇摇晃晃地响,过了会儿,骆灵忽将传声筒移到嘴边,说:“我想做一只会飞的气球。”
段英蓦地握紧传声筒,阳台间一根并非黑线的黑线如蛛丝般轻颤。
他垂下眼眸,头脑里急遽地闪过无数只红气球,他知道,它们都是同一只气球,许久以来,它反反复复地穿过他脑海,以至于留下无法磨灭的重影。他不懂为什么那天他要抓住那只气球,他想要重新回到气球经过阳台的那天,那时,他会彻底忽略那种像是要把他衣角抓皱的哭声,他会和骆灵一起看气球飞到天际。可他不能,他不能回到哪怕只是一秒前,是他自己揭穿了时间的真相。
突如其来的无力感打湿了他的眼眶,他同样面孔扭曲,却没发出半点声音。
骆灵过了很久才发觉异样,扭过头。夜里没有月亮,只有远处的窗户射出变幻不定的微光。她问他:“你在哭吗?”
“对不起。”终于,他开口道歉,可在他说出这三个字的瞬间,无尽的委屈将他淹没,他抬起右手,用力抹去眼角的泪,继而恍惚,失神。
骆灵丢下传声筒,起身扶住阳台栏杆,用尽全力去看他在暗夜里显现出的模糊轮廓。
“你在和我说‘对不起’吗?”她问。
他仍在恍惚,思索一下,点头说:“嗯——我抓住了气球,就好像抓住了你。”
也许骆灵真的会飞,但她被他抓住。
“不,你没有抓住我,你只抓住了我的尾巴。”她平静地否认,停顿片刻,补充一句,“我可以不要我的尾巴,也许我根本就没有尾巴。”
话音落下,段英脑海里全部的红气球都脱落了尾巴,白色的飘带像一场雨,从半空落下,红色气球兀自漂浮,它们相距越来越远,就好像从未相连那般。
他感觉自己像气球的尾巴,当她说她可以不要她的尾巴,他就从此落到地上,落到腐烂的树叶上,落进垃圾桶,落入油渍斑斑的臭水沟。
悲伤无法遏制地席卷来,他无声地哭泣,为自己的坠落而惊慌。而骆灵,她就像真正的飘游而去的气球,一语不发,远离了阳台。
她为什么离开?
他怀着疑问入睡,时断时续地沉睡,半睡半醒间,他感觉到一种变幻的游丝从他身体里钻出,是这些游丝造成了他的变化,他抽动一条腿,向左翻身,拧起眉头,急促呼吸,每一根游丝都在牵动他,将他向四面八方拉扯。
骆灵身体里也有这样的游丝吗?她总是反复无常是因为被它们牵扯吗?其他人呢?
向内的游丝引他陷入沉睡,一些彩色的画面涌现——也许是梦境,也许是昔日的记忆——不停地在他的头脑里旋转。他感到眩晕,一瞬间忘记自己所在,辩不清方向,他试图伸手摸向周围,却在这时开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