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人的生气又没了大半,裹在黑色大衣里,晃晃欲坠的样子。
陆深的下巴上冒出了短短的胡茬,一片模糊的青色,泛着股清冷。
他似乎是很想要跟她说话的,可是喉结来回滚动数下,仍旧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许蓁也不介意,尤自看着外头深黑的天色,说话时,眼前喷出一团白雾,“悠悠那丫头不懂事,今晚她说的话你大人有大量,千万别放在心里。就当看在她曾经跟过你一段的份上,别跟她计较。”
听到这句话,陆深的身形终于晃动起来。
他缓缓抬起头,盛满痛意与懊恼的一张脸清晰印在了窗户上,转而又被融进了天寒地冻的夜色里。
“你……什么时候……醒的?”
许蓁目视着前方,也不知道是在透过窗户看雪,还是看窗户上的人影。
她勾了勾嘴角,“一开始。”
悠悠来之前她就醒了,可她没睁眼睛,因为不想再面对他。
她自认当初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和他说尽了,到这一步,他们已经没有理由谈现在,更没有立场谈曾经。
更何况有些伤口会痊愈,有些伤口却药石无医,她又不是圣人,从前种种,烙到心里,无论何时都是一根刺。
与其失了风度去纠缠,不如安静地当个陌生人。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悠悠会对他说那些话,反倒让她被动起来。
她是一直不想让他觉得对她有所亏欠的。
如她对悠悠所说,从前她不管是为他付出还是为他受伤,都是她自己选择的。因为她爱他,所以再苦再痛,都觉得有意义。虽然此时看来她那时候做的都是无用功,可她依然不愿意将这些事情从岁月的泥沼中挖出来,摆在他面前让他看。
她不想像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陆深哽咽一声,“我……我不知道你……”
他脸上痛意逐渐加深,脸色竟比她还要苍白几分,他突然伸手用力拽着自己的头发,无声怒吼着。
“你没有跟我说过……我以为……我……”
他语无伦次,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
最后只能颓然道,“对不起。”
许蓁没转身,微垂着眼帘,“不用说了,都过去了。”
突地又笑一声,“其实以前你是不是真的很讨厌我?自以为是地做些你不喜欢的事,偏偏还非得要你接受。现在看来,从前那些事,我又何谈不是出于私心?我那时候总想着都为你做些事,你心里就能多一点我的位置,说来说去,不过就是一厢情愿而已。你没有道歉的必要,你一直没错。”
风刮得不停,眼看着外头的雪越下越大,隐约已经可以预见到明早冰天雪地的盛景。许蓁又哈了两口气,窗户上立即生起一阵轻薄的雾气。
身后的人沉默了很久。
许蓁余光落到窗户上,身子突然一愣。
陆深……在落泪。
瘦削的脸颊上两道晶亮的泪痕,唇抿得很紧,眼神涣散,没有焦距地看着她的方向。
许蓁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匆忙间移开视线,维持了一整晚的表情瞬间裂开一个缝隙,透露出一星半点的恍然失措来。
她低下头,拢紧外套,停了片刻后,故作镇定地往回走去。
她没再看他的脸,只是走到他身旁时,落下一句,“你走吧,别再来了。”
又路过那个吵闹的病房,鼾声依然高亢,穿墙穿门而出,听得她心慌。
护士站已经变空,数米开外的病房里传来值班护士温柔的叮嘱声,“还有最后一瓶,要输完了记得叫我。”
许蓁揣着惊悸不安的心脏回到病房。悠悠还在熟睡,发出低微的呼吸声。
窗帘被拉上了,室内昏暗难以视物。
许蓁却庆幸般松口气,坐到床上,脑海中又闪过陆深哭的样子。
那个人显然是很少哭的。
偶尔她会觉得他们俩像是两只刺猬,不管对谁都竖起一身的刺,可许蓁还有他这个意外,时而会将自己身边的柔软展露给他。
陆深却倔强到把自己都刺伤。
似有反骨,被踩进泥潭里,骨头断了,肉烂了,血流干,也会咬着牙,撑到最后。
他那样的人,是不该也不会被儿女情长左右的。
以前许蓁一心被自己的嫉妒蒙蔽,现在看来,她一直想要从他那里得到的,从来不是别的女人拥有的那些浮于表面宠爱,而是,他对自己的救赎。
只有他放过他自己,他才会学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