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荷转身出了屋,她忽然想起了该如何形容他的神色:
疼惜和痛恨
两个非常矛盾的词。
租界中的月色如洗,又飘起细密的雨点。
张坤站在窗前望着夜色,但他的眸子比夜色还深。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站得像尊雕塑,整个人如同融进夜里,静而不可捉摸。
白荷出来时,见到的正是这场景。
张坤瞥了那带着血迹的玉环一眼。原本是奶白的玉质,如今浸了他的血,却像南红玛瑙般红润通透。
“对了,张小姐绣了个香囊给您提神醒脑呢。”白荷忽然想起了香囊,忙从包裹中翻找出来,递给张坤。
张坤看向那香囊,正面的平安二字的轮廓虽规整,填色却参差不齐。背后是一朵奇怪的花,形态勾勒得像荷花,花瓣却用五六种颜色填充,颇具藏族的风格。花的右下角歪歪扭扭地绣了一个“璃”字。
夜风伴着水汽吹进来,香囊散发着淡淡的薄荷香气,让人神志清明。
见张坤盯着那花,白荷道:“这花本是荷花,那日我见她上的五颜六色,也问过为何。她说这是一朵次仁之花,在藏语里,次仁是长寿的意思,而五色是至高的祝愿,若是汉语讲,便是但愿郎君千岁。”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
岁岁长相见
他颀长的二指磨砂着那朵次仁之花,墨色的眸色静静的,看不出神色。
白荷见他这副样子有些啧舌,也不知他欢不欢喜这香囊。
因与张坤对话,总是她一人在说,完全得不到回应,白荷也不自讨没趣,干脆回屋,去看张末璃如何。
张末璃的脸毫无血色,像白瓷般,睫毛紧紧贴着眼睑,像个娃娃,她平日里骄纵的很,嘴里总是不饶人的,如今躺在这里却乖乖巧巧的。
夜半时分,张坤在租界的公寓,映入眼帘的是一扇很大玻璃窗,窗外月色很好。
他用手碰了碰她的额头,却发现她的体温很低,他倒了一杯温水,自己饮了一口含在嘴里,朝她喂去,可她与往日不同,并没有推开他,依旧像个娃娃,安静地躺在那里,牙关紧闭,他的舌撬开她的牙关,将温水喂进去,可她并不吞咽,水顺着她的唇边流了出来,除了有气息,一切与死了无异。
他绝不会让她死。
他将冰冷的她抱在怀里,月光映在他的侧脸上,好看的如同一块玉石。
“别怕。”他又道,“我不会让你回到门后。”青铜门后有诸多妖物,如果她一个人回去了,定是会怕的。
他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很清晰,甚至有几分郑重。他记得在陨玉碎时,她头痛欲裂。于是用手轻重适中地按摩着她头上的穴位。
他坐在地板上,望着窗外的月亮,十分的圆满,他心想,即便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也会将张末璃带回来。
他记得张墨白的笔录里写到过,他常为张末璃读的睡前故事便是居山记。
“余常闻西北多蛮荒,人兽共存,古时……”
他的声音很轻,语速很慢,如同窗外的雨,平缓地读给她听,仿佛她只是睡着了。
他从第一章开始,慢慢地,一字不差得背出了《居山记》的原文。虽是过目不忘,但他只记想记的,只念想念的。
“穆王与西王母约定,他日定当再踏此地,二人以诗为盟……”张坤念到这句时,不由地停顿了一下,腰间的绣着次仁之花的香囊,散发着清凉的薄荷香,“将子无死,尚能复来。”
窗外一道闪电,照亮了他眸色的眸子,深浅难辨,她的呼吸微弱却渐匀。
不知过了几日,张坤睁开眼,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
他低头看到自己的手紧紧攥着张末璃的手腕。
十七八岁的少年,身形消瘦,他坐在地板上,斜依靠着床,一只手紧紧攥着她的手腕,以至于她的手腕发白,也不知被攥了多久,他依旧没有动弹,另一只抱着一把刀,闭目养神。
他的眼睫一颤,墨眸睁开的瞬间,宛如霜雪般冷清。
“末璃。”他的声音喑哑。
良久,没人回应他,他的脸像是冰封的一般,很冷,像一尊雕塑。
他转过头看向她,她果然还是闭着眼,不会思考,没有言语,就像一副活着的躯体,却没有灵魂。
这是他守在床边的第四天。
期间她没有清醒过,引魂歌果然名不虚传,难道她的灵魂已经回到门后了么。
那样的话,他食言了。他甚至连那扇青铜门在哪里都不知道。又怎样去寻得陨玉,再做出一对引魂歌,将她唤回呢。
没人想过会失去一个名为“永恒”的东西,就连他也是。
以至于在失去的瞬间,他没有任何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