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钟破暝,酉时方过,青緺云宣纸上印一抹虚渺渺的月痕儿,和水调稀的咏花白墨,许是辗转复拓了多次,那撇月儿素之又素,浅之又浅……
南峰茶水房最先燃了灯,原是裙钗们围炉制果子。
茹昭攒着眉心,阖咬下唇,钉眼凝着掌间犄角嶙峋的皂儿糕发楞,卖相丑陋倒是其次,那水晶肚皮下的赤豆馅冒了头,犹似大姑娘脸蛋儿上的面皰拱了尖儿,羞赧赧的,白里透红。她无奈嗟叹,眼珠儿辗转瞟向身旁三人,一瞧,张朝云的成品倒是同她的‘糟儿糕’棋逢对手;三娘的海棠酥倒是像模像样。要说生得一双好巧手,还当属孙二娘,力可拆分人筋骨,柔可塑叶催花绽,那掌心大小的芙蓉面果儿端的是栩栩如生。
“昭妹妹的果子卖相虽是寒颤了些,味道想来不会差。”二娘似也觉出茹昭幽哀的目光,慈笑宽慰。
“馅儿是您活的,皮儿是您擀的,可不是味道差不了。”朝云握嘴强撑,不消片刻,指缝间蓦地迸出笑声。
“五十步笑百步。”
“好坏我是自己吃。”
“左右品相无异,我这份也送你了。”
“可别,你这皂儿糕,除了二哥不嫌弃,可没人愿意下口。”
茹昭半阖清眸,自语呐呐:“若是,二哥嫌弃呢……”
孙二娘正同茹昭对桌,似观她神色黯了几分,继而含笑言道,“昭妹子,从前竟不知你身手不凡,今朝可叫姐姐我开了眼,去日我同叔叔相斗,可是落了个惨败。”
“二娘也同武二哥较量过?”三娘抬眸问询。
“休提,若不是我们家那口子来得巧,两招未至便是要折在叔叔拳下。”二娘朗笑开怀打趣。
“武二哥竟也毫不留情?”
“嗐,你二哥这人。”二娘似也点到了兴致,拍了拍掌间余面,肘撑桌面,近身压嗓,“是个顶强硬的汉子,向不惯欺弱,若嘴上讨饶他便放你;可非要同他刚着来,便是女子他亦从不留情,扯发髻,拎腰封,红了眼那懂甚么心慈手软。”
“竟是如此?”三娘肃穆讷讷,频频点头。
朝云摆弄着果子,勾着丝笑,语焉不详。
夜席辰时开场,几人做完收尾,各自暂回了南斋房舍。茹昭踱入房内,银骨炭火未灭,雪霜似的灰烬里头隐隐窝着一抹明暗无辄的红亮。她手心去向那雏鸟般跃动的火心,思绪被引进那红光里,那令人神往暖,触不得……她熏涩了眼,夹起两块炭丢入火中。
辰时启宴,席面热闹,摒弃繁文缛节,忘却去日烦忧,今宵辄长夜乐饮。
长殿之上,觥筹交错,鲁达饮得酣畅,恁是他开怀朗笑时那双浓鸷犷眉间皱一道深纹,却如立生一目,端的浩气凛然。
旁坐的武松着一身袀玄直裰,相较平日更为闲适,冷色绒绦阡陌勾勒猿臂蜂腰,臂束护腕,劲装洒落,愈显他身姿英挺,劲骏伟岸。
杨志亦饮得快意,几经辗转,话锋调向茹昭朝云问询,“今日观得你二人章法却是军中搏杀招式,不讲就花式好看,干净利落,毫无拖泥带水,敢问究竟师从何人?”
张朝云撂下酒碗,坦言,“在下父亲曾于西北前线任录事参军,我少时性子烈,家母病逝得早,遂自幼于军营长大略通些军中事项。”
“莫非令尊便是那张禹张大人?”
“家父确是张禹。”
“久闻令尊大人忠心为国,驻守西北时凡有正面交锋捷报未断,不想此等忠良竟也含冤离世……”
张朝云缄默,凝看酒碗,那静湖般的端丽面庞不知在思索着什么。茹昭觑瞧着她,隽眉锋骨微沉,垂眸,执起她桌下的手握住,紧紧……
“惭愧,洒家无心惹了朝云妹子伤心处,洒家这厢赔罪。”杨志颔首抱拳。
“逝者已矣,生者又怎能守着回忆过活?”张朝云莞然,执起酒碗向杨志一敬,继而将满碗酒饮尽,“再者自调令一下,他已知凶多吉少。”
杨志沉面肃穆,亦饮尽碗烈酒。
张禹是张肃的替死鬼,她和她都清楚。
大观三年,张肃使蔡京罢相,进中书舍人,后拜御史中承,又弹劾王确使其罢相,虽是尽言官本职,可要说他没有半分固权之心,她定然不信。蔡京复相,第一步便是调回张禹,收回兵权,独留一手握兵权的张肃族弟在远外鞭长莫及。归根结底,张禹不过是蔡京与张肃权力争端的败子。
但细细想来,就算不论族亲,张禹绝非是颗说弃就弃的兵卒,张肃虽说失了言官之职,但朝堂中门生故吏遍布,这肘腋之患蔡京若要剪除干净也非一朝一夕的事,张肃要保张禹性命不难……
茹昭沉吟半晌遂眱向张朝云,却见她一径是那淡漠的神情,似漫不经心的叙述旁人的事。
善藏者人不可知,能知者人无以藏。
朝云,你为何不恨?
“高俅那厮!洒家早晚要割去他那颗狗头!”酒意上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