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对话三年间已经不知道重复多少次了,元茗光早就厌倦了,他想襄陵公主也厌倦了。但这一次,他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元茗光从怀里拿出一枚银质的镂空香囊,梅香幽幽,襄陵公主愣在原地,元茗光低头红了脸。
襄陵公主把香囊捧在手心,元茗光欲盖弥彰似的咳了两声,飞快跑开。
花影重叠的深处藏着一处红漆凉亭,元茗光常在这里读书,他躺在栏上双手环胸,上回遗落的书被他摊开蒙住头。
脚步声渐渐走近,元茗光心跳得愈发快,“你在看什么书?”他听见襄陵公主的声音。
元茗光掀开一角露出一只眼睛,阴影的一端,另只眼睛闭着。
襄陵公主蹲在他旁边,她不大擅长找话题,脸色微红。
书的名字就在书封上,元茗光故意道:“《诗经》。”
襄陵公主看向上面写的《楚辞》,轻轻推了他一把:“你的《诗经》和你写的诗,哪个更好?”
元茗光把书从脸上移开,微微扭头看向她,道:“自然是我的诗更胜一筹。”
说罢,他先笑了,襄陵公主亦笑,把《楚辞》从他胸口拿在手里,坐在元茗光旁边,元茗光撩开伸过来的花枝,趁着春日看她,久久不言。
他们之间,有许多两情相悦的机会,可惜都错过了。
元茗光不记得自己在阶前做了多久,兴许是一晚,兴许是好几夜,他兀自回忆着十年岁月,一滴水珠打在手背上,他怔了瞬才明白过来那是什么。
“若非你我是先帝强行赐婚......”元茗光轻声呢喃,话没有说尽。
烟火在夜空绽开,元茗光仰头,后知后觉是除夕夜到了。
今夜见不到襄陵公主。
今晚的烟火与十年前花朝节上的烟火没什么不同,元茗光在花朝节射出的那一箭穿花射叶穿透他的胸膛。
他起先没反应过来,似乎是没感觉有多痛,只微微蹙眉,踉跄着起身往前走几步。
他看到银茫茫的星星从天上飘落,落在红梅上、地上、还有自己身上,冷得刺骨。
他不断向前走着,实际上也只是走了几步,就在他坚持不住时,有人接住了他。
滚烫的血滴在霍吟身上,元茗光艰声喘息,他费力睁开眼,瞧见眼前的少年,竟笑了一下。
“没想到我最后见的人,竟是你。”
霍吟的表情有些悲伤:“我也没想到,你会是如此结局。”
“骗人。”元茗光还有力气和霍吟唱反调,“你的表情分明是早就知道了。”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问:“你到底是谁?”
“这重要吗?”若有似无的伤怀从他眼底飘出,吐出的字冷静得残忍,“反正你就要死了。”
他平静地问:“你手里那些崔越的罪证,全是真的吗?”
元茗光吐出一口血,失智般笑了起来,笑得胸腔震动,他用力攥上霍吟手臂,仿佛要把指甲嵌在霍吟的血肉里,笑声转为虚弱的喘息。
“你走吧,带着襄陵公主走,记得告诉她,”他的呼吸十分不稳,说话断断续续,“你就说,‘襄陵公主,你真可怜,嫁给这么一个混账’。”
“我带不走她。”霍吟抱着奄奄一息的元茗光,“连你都死了,她活不了了。”
元茗光已经听不到霍吟说了什么,双眼没了昔日神采,喃喃道:“成亲前,我想过与她举案齐眉的,想过的……”
十五岁的元茗光是当之无愧的天才,没人比他更年轻就高中探花。
他还没来得及想未来的妻子会是何种人就被迫迎娶了襄陵公主。
情窦初开的年纪,空怀勃勃野心却连朝堂都没摸清的少年郎与在花朝节相撞的姑娘成亲。他焚烧了所有凌云诗,她哭泣着怀念情郎。
拜堂的关头,襄陵公主的眼泪打在元茗光手背上,他抬头,只瞧见却扇遮挡下一双隐隐发颤的眼睛。
他对襄陵公主所有的怨念便在眼泪消融的那刻轻易作烟散。
无论日后如何,他都是可以和襄陵公主白头相守的。元茗光想,他们都是同命相怜的棋子。
可惜,那一丝隐秘稀疏的少年期待,终究是在彼此蹉跎中被埋藏在荒瘠岁月里。
襄陵公主以为他一直都在怨恨她,可是她错了,没有怨,没有恨,也没有爱。
只是、只是——
若他们的缘分深到来世再见,盼血浓于水,莫要再结连理。
“韶年抱酒吟留别,去来复归鬓成斑。”元茗光在霍吟怀里低低唱着离别的歌,雪落满他的肩头与发鬓,“何惧青山……落残雪,只恐……生死……两相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