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遗雪曾经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再回这里。
可暗夜沉沉,他又重新站在了这个熟悉的宫室门口,
年久失修的门窗四处破损,布满了厚厚的灰尘和蜘蛛网,上面被钉上了数根粗扁的木条,宫门的牌匾掉下一半,在冬日风声的呼号下发出吱呀作响的声音,在寂夜显得格外阴暗恐怖。
整个宫室正如那侍从所说,已经被封死了。
他默然抬头,静静地看着那牌匾,上书“浮玉斋”三字。
曾几何时,这三个字就是他的原罪。
他幼年听过最多的称呼就是那些宫人嘴里说得:浮玉斋的那个孩子。
说得多了,他也就明白了,这三个字的言下之意是被抛弃的、不要的、不配的、不值得的、任人欺凌的……
他也曾天真地问过母亲,我们能不能搬到其他地方去。
可母亲却流着眼泪笑,用干瘦又温暖的手摸着他的脸,说:“对不起啊阿雪,我们哪里都不能去。”
江明悟不要他们,但也没放过他们。
他是王室血脉,母亲是后宫中人,就算是死,也得死在这层层叠叠的宫闱之中。
宫道上又吹来一阵寒风,江遗雪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他用手摸上那破旧的宫门,声音轻得似乎要散在风里:“母亲……是你吗?”
回应他的只有阴冷的风号。
良久,他抽出带来的长刀,狠狠地朝摇摇欲坠的宫门劈了下去。
“砰!”
随着一声巨响,那书丹的牌匾无法承力,微微一晃,便狠狠地砸落在地,碎成数块。
有一块落在江遗雪身旁,被他一脚踢开。
“砰!砰!砰!”
数声巨响接连迸发在深夜无人的宫道上,那粗扁的木条一块块的落下来,早已破损的木门也已经承受不住,很快破出一个黑黢黢的大洞。
见状,江遗雪扔开长刀,一动不动的与那片黑暗对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伸腿迈过那一片狼藉,到达杂草丛生的庭院。
他记得这院子里,有母亲围的菜圃,扎的秋千……可正当他以为会看到自己记忆里的场景之时,却先看见了一具尸体。
那一瞬间,他几乎被四面八方的灰尘包围,险些窒息。
腿止不住的发软,他连滚带爬地跑到那具尸体面前,想伸出手去辨认,却止不住的发抖。
尸体已成白骨,身上的衣物风吹日晒,虫咬土沤,已然脏污破损,可依旧能大致看出原来的模样。
他抖着手掀起一处袍角,那森森白骨之下,赫然掩着一个已然碎成几段的玉镯。
——那玉镯是母亲自小戴着的,长大了,即便再瘦也取不下来,可没吃的也没办法,她想着,即便是碎玉,也能买些价钱,只能狠心把它敲碎,想与宫人换些吃食,可是一直到最后都没人肯要。
然而即便是这样,她也日夜随身,总觉得有一日它能派上用场。
……
如今,它派上用场,却是教儿子认出她的尸骨。
江遗雪双目发赤,几欲崩溃,伸手想把那白骨抱起,却又怕弄碎了它,只能摸到一处衣物,又死死地捏紧,倒伏在它身侧埋首痛哭:“母亲……母亲啊……”
没有下葬,没有收敛,只是把她丢在这冷僻的宫室庭院中,风吹日晒,曝尸荒野……
江遗雪握紧双拳,直到手心溢出鲜血。
这痛意终于教他清醒了几分,寒风吹过,他缓慢地抬起头,对着那尸骨露出一个如幼年那般温软的笑,启唇道:“母亲,你别怕,我一定、一定为你报仇……”他一个字说得比一个字慢,盈满了磅礴的恨意:“你所受之痛,我定让江明悟百倍、千倍、万倍地偿还与你……”
良久,他踉跄地站起身,走至那小小的、结满了蜘蛛网的秋千旁边,跪下,挖开了第一抔泥土。
他越挖越快,双手鲜血淋漓,形容已然癫狂,几欲控制不住自己。
耳鸣如蝉,脑子纷乱。
……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殷上,你在哪啊……
你在哪。
救救我……
救救我。
……
母亲说,人都是女娲娘娘用土捏成的,他曾经也完整的来到世上,又被这个世界打碎,是殷上一点点的将他重新捏合起来。
再碎一次,他会死掉吗?
……
一抔抔带着鲜血的泥土洒在尸骨上,直至它彻底埋进泥土里,江遗雪拾起长刀,笨拙的为母亲刻碑。
月光映照着斑驳的树影,寒风瑟瑟。
那一刀一刻、一笔一划,都带着淋漓的鲜血和无尽的仇恨。
月落星沉,天就要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