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校园里,杨树的黑影排成一排。那样子让韩小鱼想到几周前的清明节时,灰蒙蒙的天气下挤成一排排一列列的坟墓。
清明节,对了,当时放了半天假,妈妈开着车带着自己去给姥姥上坟。小的时候姥姥最疼自己,她会把从集上买回来的钙奶饼干和桃酥小心翼翼的先拿油纸包一层,再拿干净的手帕包起来,最后放到那个大大的圆形铁盒子里面。自己每次去的时候都能吃到这层层包裹着的甜滋滋的爱,还有好多好多丰盛的菜,自己最爱吃炖酱牛肉里被烧的烂糊的土豆,再舀一勺汤拌在米饭里面,姥姥会笑盈盈的看着大家说慢慢吃,别噎着,然后转身打开一瓶农夫果园的果汁,给自己倒一杯,把剩下的加一些凉白开兑起来喝,她说爱喝不那么甜的,可是上次清明节上坟的时候因为时间紧张,她爱吃的都没有带……
一阵热风吹来,把韩小鱼从之前的回忆里拖拽出来。杨树的黑影在路灯逐渐微弱的灯光下拉长,整个世界仿若要葬身在柏树林中,但韩小鱼没有一丝恐慌,他很想拥抱进入这片黑暗之中,让其中一棵杨树的坟墓般的黑影成为自己的归宿,或许已经有跟他压力一样大的同学已经入住其中,抑或是跟自己怀有同样的心情,静静地迎接这个夜晚。
韩小鱼低头看了眼表,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他接着瞎想了,宿管十分钟之后应该就会查寝,在住校的这段时间,韩小鱼已经摸清了宿管的查寝套路,一三五是张妈,晚自习结束三十分钟后查寝,二四六是蔡老头,按心情在晚自习结束后十五到一个小时内不等查寝,因此自己每周有一半的时间,得以藏在学校宿舍和教学区的树林旁,让大脑有片刻喘息的机会。
此刻韩小鱼明白,自己应该尽快返回宿舍里了,他很清楚在这所号称衡水式严格封闭管理的学校被抓到违纪是件多么严重的事,更何况自己复读生的身份。
自己能来这里读书本身就是父母花了大价钱,赔了脸面才被塞进来的,班主任对于成绩本来就不好的自己更是没什么好脸色了。
而且这大半年来,自己的成绩并不理想,学校每周六会专门拿出半天的时间将所有科目统考一遍,统考的成绩与排名当天晚上就会被打印成一份长长的Excel表张贴在公告栏上,发送到家长群里。
在每周唯一休息的周天回到家里,爸妈就又会像歌剧院般上演一遍又一遍的“我们花了这么多钱供你上学你却考成这个样子再这样下去你能有好大学上吗”的歌舞盛景,一般会以自己的沉默锁门与母亲的高音斥责作为歌剧的收尾。
但是回到宿舍又能怎么样呢?宿舍里永远只有圆珠笔在卷纸和书本上摩擦的沙沙声,洗漱时的水龙头声,夜里翻床反复的鼾声和对床台灯投射过来的惨白光亮。
在这座大型精密工厂里,身边的每个人都像是被设计出来的天然完美的工艺品,大家都不知疲倦,没有厌倦的重复着同几件事情,把一张一张纸上的空白打印出黑色的印迹,把一张一张纸上的内容刻印在自己的磁盘里,在每次Excel表挂出来之后快速浏览并找到自己的名字与位次,而调试这个程序似乎也非常简单:if 成绩提升,then 开心,if 成绩下降,then伤心。每一种反应与程序都被设计的严丝合缝。
相较之下,自己仿佛是一个被送进来回炉重造的残次品,而且还没重造的太成功。
韩小鱼的思绪又逐渐飞远,脚步也放慢了下来,似乎思考的人没有跑着思考的,就像罗丹的《沉思者》一样,思考是要用力量的,脑子用了些力,脚下就迈不动了。
等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如果要赶在张妈查房之前坐到宿舍的凳子上已经不太可能了。韩小鱼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他回想起来上周开大会时因为未按时回宿的和逃晚自习的几个学生,被要求站在大会堂的正中央,依次上前念自己的检讨稿,在血红的幕布下被刺眼的白灯照着,低头咕哝自己的忏悔稿,远处的班主任这个月的不少奖金要打水漂,或许他们罪已昭,但他们需要在精神上赎的罪还有太多太远的路要走。这种感觉就像是电影中审判犯人一样。
不过以往,自己都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凝视这一切,这一次,好想要轮到自己坐到被审判席上了,可是自己连一句为自己辩护的资格和依据都没有。自己是犯了错,但是好像没有那么重,可是确实是自己没有理,那么这个“理”又从何而来呢?
韩小鱼的脑子越来越乱,他身后的杨树的黑影被风吹得哗啦啦的响起来,黑影在路灯逐渐微弱的光下被拉得更长,仿佛要突袭过来将韩小鱼包裹住消化在它黑色的胃与脾脏里,这头怪物却又不是黑影本身,它是父母的沉默,斥责与咆哮,是勒住人要用黑白条格一点点锯断脖颈的成绩排位表,是惨白灯光下同学沉默无声的没有面孔的脸和在众人审视下的被审判的罪,是一张张连起来的白色试卷上黑色字符的结构体,这团黑影似乎将韩小鱼所活过的不多日子里所有的苦难与窒息感揉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不可明说的怪物,能在黑影捕捉到他的那一刻起将这一连串的悲剧化成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