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这些日子有亲孙陪伴,心神略安定了些,晚间比往常睡得安稳,也不怎么起夜。
今夜不知为何,子时三更忽然醒来,连着咳喘了几声,惊动一旁的大丫鬟鸳鸯,忙扶起贾母来,取个腰靠让贾母斜靠着,又命小丫鬟去倒热水来,自己伸手在贾母背上不停轻拍,帮她顺气。
贾宝玉就睡在外间,此时早已惊醒,披了外衣进来,从小丫鬟手里接过碗,试过温度合宜,舀了一小勺,喂到贾母嘴边。
贾母咳喘初歇,就着贾宝玉手上喝了两勺水,合上嘴唇,不肯再饮。
鸳鸯慢慢将她放平躺下,贾母眼睛晃过窗户,见一片亮晃晃的白,问道:“外头打霜了?白得亮眼睛。”
鸳鸯笑道:“老太太这是睡迷糊了。前儿才刚过了中秋,哪里就到了下霜的时候?那是外头的大月亮,今晚比中秋那晚还明朗些,照得院里跟水池子似的。”
贾母含义模糊地应了一声,眼皮沉甸甸闭上,嘴唇微动,宝玉凑拢去,听她喃喃说道:“我这辈子也快到头了,几时能再过个齐整的中秋节,就是立刻闭眼了也甘心。”
宝玉守在贾母身旁,直待她老人家好容易气息均匀,沉沉睡着了,方才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出了房间。
此时再无睡意,也不回床上,干脆掀开帘子,走出院子里去。
因着贾母生病,廊下添了守夜的人手,以备万一有事,也好各处报讯。夜深人静,上夜的三两个丫鬟靠坐在地上打盹,脑袋一点一点。
宝玉轻手轻脚从她们身边经过,走下台阶,一撩衣摆,坐在阶前,抬头望着天上那轮亮得出奇的月亮。
今年的中秋节,其实比往年热闹。
贾环房里,彩云有了身孕,王夫人还特地带她去见过贾母,磕了头,算是过了明路。
宝玉听说,贾环没过门的未婚妻那头,对此事意见颇大。岳家专程来了人,道是给姑爷贺喜。后脚出门,却将这件事传得尽人皆知。
人人都道这贾府的环三爷不地道,正妻尚未过府,房里人就见了喜。让人家娇滴滴的闺阁小姐一嫁过来就做现成的便宜娘,岂不委屈?倘使生下个小子,就更往人家心头添堵。
这事在中秋之前已闹得满城风雨,宝玉虽不经意,也陆陆续续听了满耳朵。便连轻易不论人是非的宝钗,都点评了一句:三弟此事,做得过急了。
赵姨娘本要彩云把胎落了,贾环不肯。在她娘给彩云强行灌药的时候闯进去,娘儿俩在屋里撕打起来,这才闹得阖府皆知。
王夫人是吃斋念佛的慈悲人,贾政也见不得打胎的恶行,彩云这胎方才保全下来。
宝玉一言不发。背地里却让麝月取了十两纹银,悄悄拿去给彩云——自是不敢以自己的名义。他这些年,也渐渐能够明白贾环对他的嫉恨,不愿给彩云招惹嫌疑。
那这十两银子算是什么呢?
许是赔罪?当年不懂事的时候,总以为天下女子都合该围着自己这个凤凰蛋打转,偏偏彩云不肯兜揽他,他气不过,明知她与贾环有私,偏要去招惹,生出一堆事来。
又许是为着自己的心?某日午后散学,贾环兴高采烈,手里拿了一簇时新珠花去廊下,找着彩云献宝。彩云正理针线呢,就他手里看一眼,撇嘴表示不屑。却又偏过头去,让贾环仔仔细细,替自己插在头上。他二人脸对着脸,说笑半天,携手走了。
殊不知墙壁的拐角后头,满树花荫之下,早有人看得痴了。
等他们走后,宝玉在风地里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向晚日暮,宝钗差麝月来寻,方挪着一双酸硬的腿,回了大观园,却并不回怡红院,反而独自一人,去了早已人去楼空的潇湘馆。
宝钗听麝月说了,淡淡说了句“知道了”,撂开手不管,过后也从不提起,只做不知。
贾环这头眼看添丁在望,贾兰房里也不遑多让。他比贾环小一岁,说的亲事却比贾环更好。
岳父钱宝熙乃是其外祖在国子监的学生,一路考中庶吉士,做到了兵部右侍郎的位置。有个小女儿,与贾兰同岁。
李纨回娘家时,正好撞见其父带着小女儿来拜见恩师,一见之下,喜欢得不行,对方也知道贾府的威势,贾兰又是太后亲侄,自是乐意。
本来贾环这做叔叔的尚未成礼,贾兰不当先娶。然而钱家小女儿两年前生了场怪病,请了有名郎中来看了,各个都摇头而去,辞谢不就。钱宝熙无奈之下,本想退婚,以免耽搁了贾兰。贾政李守中俱是守礼之人,非但不肯退婚,反而急急忙忙将钱小姐娶了进门,以正名分。
也不知是这一来正正冲了喜,走了邪,还是纯属巧合,钱氏君兰自过门之后,病情竟一日日好转。待到身体大好了,与贾兰圆了房,小两口好得蜜里调油。
是以今年这中秋节,荣国府里真真是子孙俱全,花团锦簇,便连一向病着的长房长媳王熙凤,都强撑着出来,说笑逗趣,一如往年。
贾母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