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天跟我并排靠在病床边,述说着久远的故事:“在招投标过程中,政府那边负责这个项目的官员被举报有贪污受贿行为,遭到双规。检察院根据他的交代,也追查了所有相关人员,有问题的都要依法处置。我爸作为参与投标的科长之一,也被牵连其中,虽然他根本没有行贿。
我爸先是被拘留,后来又被转去看守所。本来案子最多三个月要审理判决的,但不知何故法院那里一拖再拖,总说有材料还没查清楚。我妈妈急得不得了,四处找人但都徒劳无功,最后是史云霞的舅舅辗转托了人帮忙,法院才同意审理,最终判定我爸爸无罪释放。可是我爸那几个月心理倍受折磨,还在看守所里染上了乙肝,出来后身体状况一下子差了很多,在家修养了两年多才逐渐恢复。
自那以后我妈妈就对当官的人颇有成见,觉得他们不仅自己贪污受贿,还冤假错案欺负平头老百姓。”
”可也不是所有当官的都这样啊!” 我委屈的说,“你妈要恨就恨当时那些官员好了,为何要迁怒旁人,一杆子打翻一船人。”
“她这样是不太对,我和哥也劝解过她很多次,然而她始终迈不过去,我想是因为那段时间我妈受了很多苦。那时正值我中考前夕,出了这档子事我都没心思学习了,想跟我妈一起去找人疏通,却被我妈严厉制止。她说我必须在家好好学习,一定要考上重点高中,考上大学,我哥成绩不好,将来家里就指望我能出人头地了。
她自己每天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一家一家的找人。有人认定我爸有罪不愿帮忙,有的怕自己受牵连不敢帮忙,妈妈受了很多人的白眼。她还要每周两次去看守所看望我爸,给他送衣服、食物和药品。看守所离家很远,从看守所回到家经常都九十点钟了。
但有一次快到十二点了她还没回来,我急得坐立不安,很想骑车出去找她。可是哥哥上中专住校,我不放心妹妹一个人在家睡觉,只好站在阳台上借着路灯光一直朝路口眺望,期待妈妈的身影会在下一秒突然出现。
后来不知等了多久,妈妈终于回来了。正当我满心欢喜的把她迎进屋时,却发现她满嘴满脸都是血,把我吓坏了。为了不吵到妹妹睡觉,她只让我在厨房里检查伤口。在昏黄带着油渍的灯光下,我看到她的嘴唇已经肿得变了型,上排少了两颗牙,右边脸划破了一大块皮,肿得像个大馒头的右脚上挂着破得像蜘蛛网的袜子,鞋子已经不见了。原来看守所附近的路边,一处下水道盖子不见了,妈妈没看清路,自行车陷进去翻倒了,她大半个身子都掉进了下水道里。等她忍痛爬起来时才发现自行车坏了,鞋子也只剩了一只。大晚上的一路上都找不到修自行车的人,她只好推着自行车,带着浑身的伤,穿着一只鞋,咬着牙走了三四个小时才到家。
当时我一边为妈妈清理伤口,一边哭,让她以后不要再去看守所了,我会替她去看爸爸。可妈妈用缺牙漏风又肿胀的嘴含糊的说,我最重要的任务是考上重点高中,旁的事都不要管。我是她最大的希望,只要我能有出息,她现在受多少罪都值得。她还坚定的给我打气,说我爸爸没罪,她一定会还他一个清白,让我们一家人团聚。”
谭天还说,他妈妈为了找经办案子的工作人员,天天蹲点在他家楼下,有一天中暑晕倒在了路边;为了托关系找人,家里的积蓄都花光了,妈妈感叹为了洗清爸爸的行贿罪却在进行着行贿的事;他爸爸出来后身体不好请了长病假,只有很低的基本收入,他妈妈除了白天印刷厂的工作,晚上还要去夜市小吃摊当服务员挣钱补贴家用,长期操劳的她刚四十岁就得了脊柱炎,整天疼得睡不着觉……一桩桩,一件件,每条都是拧不干的血汗和泪水。
谭天的语气不喜不怒,仿佛在叙述着一个电影里的故事。当谭天不知何时停止回忆时,我早已经泪眼模糊。我同情他妈妈的遭遇,感叹她的坚强,完全忘了片刻前还在为自己不被她待见而忿忿不平。有一句话说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没有经历过他妈妈的这些痛苦,谁有什么资格劝说她放下怨恨呢。
“寒天一点水,点点在心头! ” 当生活给了她那么多苦的时候,又怎们能要求她道德高尚的包容一切放下执念呢。虽然我作为一条无辜的“池鱼”平白被殃及,但总不能要求在“城门中人” 被火烧火燎时还有心情来顾及到我吧。
我忽然有些理解谭天之前的种种犹豫了。他妈妈虽然没有从未明说,但是他清楚的知道他妈妈心里日积月累结的这层伤疤,会影响到择亲的好恶,纵然如此,他依然忍不住违背了他妈妈的意愿。从我的角度看,他当初犹疑不决,爱得不够坚定,岂知对于他来说,迈出这一步已经需要愚公移山般的勇气和决心了。
谭天帮我拂去眼角的泪:“我之前很担心我妈在还没见到你之前,就因为这些根深蒂固的想法把你否定了,到时候我再要反抗就会很困难,而且她不明就里的会很伤心。所以我不想让她从别人的转述中事先对你形成什么负面印象,我想要自己告诉她,然后带你去见她。”
我低下头抿着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