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后来的三四天,冈川先生在长沙的安排由写作变成了读书,甚至还写了封信让渡边凉寄去《新青年》在北京的编辑部。
渡边凉私下和初华抱怨:“幸亏日本现在不需要革命,不然我得一天跑八百次邮局。”
“如果冈川先生是中国人,一定也会像中世纪时那些法国大文豪一样,为自由与民主不写断笔杆子不罢休吧。”
“如果他是中国人,能不能活到现在都不知道。”渡边凉说完毫不在意地吹着口哨,拿着冈川先生的手写信下了楼。
绯村君见冈川先生来长沙快一周了都没去过什么地方,怕他在酒店闷坏了,在一个周一的早晨来到酒店,说可以带冈川先生参观长沙的一所女子中学。
于是他们一行四人动身前往学校。
初华没上过学,连学校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以为还是在天津见的那种只能坐十多人的私塾,一个白胡子老夫子坐在讲台上摇头晃脑地读书。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她有些惊住,学校是建在空地上的两层楼,十几间教室一间连着一间,教室前还有一块大空地,领他们进来的老师说这是操场,平常孩子们学习累了可以来这里放松或是锻炼身体。
“在这里接受教育是一般家庭都能承担的吗?”冈川先生问。
初华如实翻译,老师说道:“只要不是穷到没饭吃的家庭都会送孩子上学,不过大部分是男孩子,我们女校招生比较困难。”
“女子读书,下一代才有出路。”冈川先生说,“能在中国办女校,实在是一项伟大的事业。”
参观完了操场,他们来到教学楼前,一楼是初中,二十多个女学生正在上数学课,手中握着的却是毛笔。
“难道中国没有流行铅笔么?”冈川先生问。
绯村君听言有些尴尬着同他耳语:“铅笔是日本造的,学生中盛行抵制日货的风潮。”
冈川先生“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随后他们又参观了图书馆、食堂等学生日常活动区域,因为对日本有抵触情绪的关系,有些地方诸如宿舍,都无法进去参观。
老师介绍完了学校便说还要去上课,婉言下了逐客令,冈川先生借口说日头太晒,想再去操场坐会便走,不再麻烦老师。
老师应允,告别诸位进了教室。
冈川先生领着他们走到操场的树荫里坐下,他摘下帽子扇着风:“没想到长沙竟比上海还热。”
“等到六七月份才是真的火炉。”绯村君接话道,“我真是愈发想念京都的天气了。”
冈川先生笑笑:“我在京都小住过一年,那里的夏天虽不算热,可闷得很,透不过气。”
“冈川先生最喜欢日本哪个地方?”
“我么,大约是奈良。”
“那你一定去过奈良公园。”
“人太多的地方,我不喜欢。”
两人正闲聊,铃声忽然响起,一群正值青春的女孩子们欢呼着跑向操场。
“这个年纪真是美好啊。”绯村君赞叹,脸上扬起了笑容,他想起了自己读书的时候。
“认识博子的时候,我们也都是这个年纪。”冈川先生也回忆着,望着眼前嬉闹的女学生,又回头看了看初华,问绯村君:
“你看初华和她们,一样的年纪,有什么区别?”
自己突然成了聊天的主角,初华不由得站直了身子,望着面前交谈的二人。
绯村君亦是不知其所言,摸着下巴思考良久,“这个嘛……”
“你不觉得她们的眼睛里都有光,而初华没有么?”
眼中有……光?
初华不解地抬头看向渡边凉的眼睛,他正拿着烟盒犹豫着要不要抽一根,初华问他:“你眼里有光吗?”
渡边凉摇摇头。
绯村君却笑了笑:“冈川君不愧是文豪,这种高级的比喻,也只有你能想到了。”
一直到他们回到酒店,初华仍是不理解什么叫眼中有光。
晚上洗澡的时候,她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的脸半天,想着是不是因为自己眼睛是灰的,所以才没有光。
可是冈川先生并不是那种会拿眼睛取笑自己的人。
所以那些学生为什么会眼中有光呢?她对着镜子挤出了个笑容,眼睛变弯了,灰色的瞳孔大部分被隐藏起来,看起来两只眼睛都亮晶晶的。
这样就是有光了吗?
电灯啪得一下灭了,面前的镜子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
有光的话,得有光源才行啊,她想。但那些学生眼中光的光源是什么呢?
湖南长沙的游学很快结束,距离约定回国的日子还早,冈川先生一口气将附近城市有名的景点都去了个遍,譬如岳阳楼和洞庭湖,以及汨罗江。
他们去汨罗江的那天,大雾环绕江岸,群山隐秘其中,宛若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