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那篇法文的讲义,他们花了一下午时间才合力译完。
窗外的夕阳正要落尽,初华整理着译稿,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她抬头望向程鹤清:“芝芝临走前特别和我说,今天是你去医院的日子,让我一定要带你去。”
“现在医院都关门了。”他放下手上的讲义,转头看了眼窗外落日的余晖。
她提议:“那我们去私人诊所,我知道有几家很晚才歇业。”
程鹤清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起身从衣柜中拿出围巾和外套:“还有一小时殊音他们的船就要靠岸,我们现在得去港口接他们。”
她仍是有些担心:“可我答应过芝芝……”
“不过只是一些常见的感冒发烧,是芝芝太喜欢小题大做。”他蹲下身,将围巾仔细地缠在了她的脖子上。
“她是关心你,她说身边只有你一个哥哥了。”
他解释说:“二哥过世时她才刚懂事,不知道什么是生离死别,受了太大冲击,现在但凡身边人有点小痛小病她都要非常紧张。”
他说着将额头贴在了她的额头,问她:“是不是一点也不烫了?”
初华倏然红了脸,小声嘟囔了一句:“又不是只有发烧才算是生病。”
“我答应你,明天一定会去,好不好?”
“不管你了。”
她轻推开他,起身去拿羽织。
他们在旅馆门口叫了辆刚时兴起来的出租车去往码头。
海上月色初升,浪潮随着月光起伏,一下又一下拍打着海岸,送来刺骨的寒意。
远处一艘挂着美国国旗的轮渡骤然高鸣起汽笛,像一个庞然大物,缓慢地挪动着庞大的身躯。
候客区的人们在看到轮渡后纷纷欢呼起来,他们用力挥舞着双手,有些人手里还高举着日本和美国两面国旗,口中用标准的日式发音大喊:“Ameirican!Ameirican!”
如神明一样降临的Ameirican。
初华忽然想起了她的祖父曾说过的一句话:
“日本正在其他国家殖民侵略,又正在被比他更高的国家经济侵略。”
但他并不对前者的殖民侵略感到愧疚,也不对后者的经济侵略感到愤怒,他向来只推崇弱肉强食的道理,并且坚信有朝一日,日本也会成为能与美国匹敌的强国。
“那您觉得中国会怎样?”
“中国。”她现在仍记得她的祖父说这句话时脸上的神情,“像只又老又倔的驴,打一下才会动一下,你应该庆幸你现在是日本人。”
初华下意识反驳他:“但我相信中国不会永远都落后,日本有多少东西是从中国传来的。”
“我并不否认古代的中国。你所喜欢的冈川先生如果现在还活着,你认为他还会喜欢现在中国吗?他喜欢的也同样是古代的中国罢了。 ”
她不得不承认,在中国时,她曾见过冈川先生眼中的失望。
“怎么了?”察觉到她脸上的有些落寞的神情,程鹤清低头在她耳边询问。
“没什么,想到了一些事。”她望了望屋外,“我们出去等吧,这里人太多,我怕会错过他们。”
两人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冬日的海风送来咸湿的味道,比夏天时更多了一分厚重,呼啸着足以将身后的嘈杂声都抛远。
迎着海风,初华乍然有些担心:“很多年没见徐小姐,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她说着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素白的和服与羽织,她后悔今天没有穿在中国时穿的衣服,她怕等会徐小姐见到她这个样子,会不认识自己。
程鹤清看出了她的忐忑,握住了她的手,虽隔着手套,但她仍能感受到他的掌心传递而来的温暖。
他回答她:“她找到了喜欢的自由,过得应该不会太差。”
既然谈起了故人,初华突然想知道更多人的近况。
“那,她的弟弟呢,徐启鸿先生过得好么?”
程鹤清领着她坐在了外头檐廊下的座椅上。
“他辞了巡捕房的职务,后来想跟我三哥打仗,但老将军没同意,还给他安排了一门亲事,他的未婚妻你也认识,刚从美国回来的文彦小姐。”
初华听后颇为惊讶:“欸,他们俩以前见面总要吵架的。”
“听说两个人都不满意,各自怄气,文小姐去重庆教书,启鸿去了香港做些生意。”
文彦那样的脾性她最是清楚,一定忍受不来婚姻被包办,而且她之前喜欢过顾愠很长一段时间。
“顾愠先生呢?”初华又问道,“你后来见到他了没?我在周小姐那里留了一封信,不知道顾愠先生有没有回来过上海。”
程鹤清没有回答她,只转头将她仔细看着。头顶上年久的电灯在海风下被吹得晃晃悠悠,照的她的脸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