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四年的第二天,初华将那封支持章先生的声明寄到报社,然而十多天过去了,她还是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她后来索性又写了一封信,这次直接带着信找去了报社的地址。
报社位于大阪郊区一栋即将要被拆除的两层楼里,楼房四周野草环生,并不十分好找。
报社一楼放置着由学生集资或旅日富商出资购置的打印机器,二楼则是编辑部。因为现在是期末考试时间,白天编辑部里只有一两名学生在伏案工作。
初华敲了敲门,正在写稿的男学生从满桌子的书中抬起头来,望向她。
“你好,我想找报社的李明君社长。”
“李社长今天回学校了。”
“他大概什么时候回来,我可以在这里等他吗?”她询问。
男学生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盯着她的脸看了会,终于认出了她:“您是……冈川书屋的老板娘?”
初华颔首,从包里拿出一封信来:“十几天前我曾给报社寄过一封稿件,但一直没有回复,这次我又写了一封,想亲自交给李社长。”
男学生望着她手中的白色信封,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一旁看起来年纪稍长的女学生走了过来,将她请到了里面的办公室。
她请她坐下,又倒了杯水给她,然后才说:“初华小姐上次寄来的稿件,被程先生拿走了。”
“程先生?”
“一位中国商人,也是为章先生的事月前才来的日本。”
初华想她口中的程先生应该就是程鹤清,她问:“他为什么要拿走我的稿件?”
女学生摇摇头:“这个我们就不清楚了,是李社长亲自联系的他,但是前几日程先生送过来一封译稿,翻译的正是您的那篇声明,他希望我们将译稿刊登在报纸上,我们这两天也正准备联系您。”
她说着从抽屉里拿出译稿原文,递给了她:“译稿的作者也改成了——孟小姐。”
初华低头看着署名栏里的孟小姐,她知道程鹤清是什么意思,他不希望她用“工藤初华”这个身份直接参与这件事。自徐殊音夫妇来到日本跟进案子后,他与章长清都怕连累她这个“日本人”,所以连面也见不上几次。
而李明君社长是与芝芝、顾淮湘同批来日的中国留学生,大约与程鹤清也颇为相熟。
她竟忘了这层关系。
初华起身感谢她:“谢谢告知,不过这张译稿没必要刊登了,我会去找程先生说清楚这件事。”
她离开了报社,去往程鹤清下榻的旅馆。
旅馆里伙计说204房间的客人早上离开后一直没有回来。
“我就在这里等他。”她寻了大厅里的一张桌子坐下,“请给我来杯茶吧。”
伙计很快将茶水端了上来,特别提醒她说:“那位先生这几日都是午夜时分才回来的。”
每日早上就出去,一直午夜才能回来,看来章长清先生的案子因为日方的控告已经变得非常棘手。
他们都在为章先生回国的事奔波,只有她什么也做不了。
初华抿了口茶,热水煎煮过的茶叶,茶汤总是略有苦涩,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据说是因为在日的中国人独爱这种口味的煎茶,这家旅馆生意才从明治年间开业至今长盛不衰。
大厅里有几位中国人在喝茶聊天,说的正是章长清的案子。
“听我姑父说这次外交联合会都出动了?已经派人来了日本?”
“就怕到时竹篮打水一场空喽。”
“怎么说?”
“你们知道那位章先生其实是美国国籍么?他会放着美利坚不待回来中国?现在中国政府这么巴巴地赶来凑热闹,怕是要闹笑话。”
“美国国籍……那是最早开始留洋的学生?我听说那时很多公费的留学生就留在美国不肯回来。”
那人摆摆手,拉拢着几个人凑近说:“那位章先生,他父亲是端硕格格府的额驸,他呀是私生子,出生没多久就被送到美国去了。”
众人恍然大悟,长吁短叹着,不知道是在感叹章长清身世坎坷,还是在叹息自己没有这等“好”命运。
初华一口气将杯中的茶喝了干净。
她没有想到,在异国他乡还能见到拿同胞的苦难作笑话的中国人。
那些人聊完章长清,又将口中的八卦故事换了个主角。
“你们知道这次的事是谁策划的么?”其中一人卖弄着,故作神秘地说,“一九一九年,上海的间谍案诸君可还有印象?”
“哟,这不是……”
“他来了?”
“不仅来了,人,就住在咱们这间旅馆中。”
“说起来我在上海还听过程老板几回戏,这些天住同一家旅馆这么久,竟一次没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