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1 / 2)

乌纱巷最深处的舜宅,是一座传了三代的御赐府邸,用以嘉奖舜氏一族图国忘死、诚心格非。

一辆马车从风雪中驶来,车轴滚过厚厚的积雪,悄然停在舜宅门下。

车帘一掀,跳出个茜红羽缎白狐斗篷的身影,一张玉琢小脸藏在胜雪的兜帽风毛里,被寒气一扑,长睫忽地打了个颤,她裹紧斗篷,抿唇醒了醒神,抬头望向只在梦中重温的门楣大字——舜宅。

是这儿!是家里!

累世的荣光和烟火气俱在!

她竟然真的回来了!

舜嬅粲然一笑,提裙跑向门下台阶,她已不复瘦削的病容,而是少女一般明眸善睐、唇红齿白,如寒梅盖雪般明艳生辉、傲然凌霜。

她拢住斗篷兜帽,口中高呼着父亲、母亲,沿廊庑一路飞奔,如一股色彩明艳的风,携着周身未化的雪花和清冽寒气,冲进堂屋。

房门骤然推开,里面的人被冷风一扑,齐齐地望过来。

主人舜询乃从三品御史中丞,已过不惑、方颔美髯,不难料想年轻时的卓然之姿,夫人姜氏眉目含笑、温情脉脉,见到来人更是喜上眉梢,柔声唤道,“是小四到家了。”

父亲还在,还是那样端方严肃!母亲也在,仍然温柔慈霭!

还有依偎在旁的妹妹,一双杏眼黑白分明,正是她的镜中人。

舜嬅兀自沉醉在狂喜中,却听舜询板起面孔一声训斥,“礼仪,礼仪!行止跳脱,有失体统!”

她猛然刹住的脚步简直要溅起火星子来,眼看父亲就要动怒,她只好停在那儿讪笑卖乖。

舜询进宫守岁的时辰快到了,却不打算放过这个向来顽劣的女儿,“女儿家,成天蹦蹦跳跳、嘻嘻哈哈,像什么样子!你看看小五多乖巧懂事……”又叹一口气,“你就留在老家罢了,就当少生个女儿,大家干净。”

大虞笃信司天监批命,视孪生子为大凶之兆,只能留一去一。所以舜家这对女儿要轮流躲到辛沂祖籍的庄园去住,每三个月互换一次,不叫一家人生了亲疏。

舜嬅这次回来过春节,元宵后换妹妹去辛沂老家。若放在从前,她巴不得留在辛沂,有花有草有小动物,还能跟族兄弟们经商务农。

可是现在,她再也不愿离开这个家了。

她笑盈盈地看着父亲,慨然自若、气定神闲,那些陈词滥调虽不悦耳,却总在梦中重温,此时能再听到,她无比满足,哪怕是个梦也愿意长眠不起。

舜夫人照旧要来做和事老,“难得小四、小五都在,又是除夕夜,老爷可不许在家里发官威。”

舜询在朝堂上监察百官、刚正不阿,在家也力求正言、正行、正身。他曲起手指在在红木桌面上一敲,正气凛然、不怒自威,“什么发官威?今日就是罢了官,也还是这一家之长。”

这样一身正气的好人,怎会遭人构陷、革职流放,怎会在冰天雪地里尽丧往日风骨,却依然保不住阖家性命!

还有慈眉善目、从来没有坏脾气的母亲,怎会呢喃着儿女们的名字,命丧在遥远的流放途中!

舜嬅忽然悲从中来,扑到父亲身上放声痛哭,无尽的思念和不甘都化在泪中,要哭个干净。

“哎呀好了好了……为父不说了,不说了……”舜询大吃一惊,以为自己竟将女儿训哭了,一时手足无所错,只拍着女儿后背轻轻安抚。

母亲和小五也不明就里,过来安慰。

舜嬅被团团围着,好热闹、好暖和。

只有她自己知道,家人都在,所有祸事都没发生。

她重活了一次,回到了梦寐中求之不得的过去。

舜夫人见她哭哭笑笑,心疼坏了,不免埋怨夫君太过严厉,难得节日,还非要教训女儿,把好好的孩子都吓魔怔了。

向来舌战群儒的舜中丞,看着女儿怔了,不住摆手,“我说不过你们,到时辰了,我入宫守岁去,守岁去……”

舜询前脚刚一走,屋里活络起来,舜夫人招呼着先吃晚饭,早已备下的年夜饭鱼贯端上来,冬日必备的暖锅子、炙羊肉、虾蕈、酒蟹、新法鹌子羹……热热闹闹摆了一桌。

一直乖巧沉默的小五上来拉舜嬅的手,“姐姐怎么现在才到,冷不冷,饿不饿?我们可都着急坏了。”

两个少女携着手,细看去,也分明是一样的秾纤秀项,一样的瑰姿皓质,可不是照镜般的一双玉人!

要说差别,就只有一处,小五眼下生着极小的一点黑痣。其余地方,如果她们有心隐瞒,任谁也分辨不出谁是小四舜嬅,谁是小五舜媖。

舜嬅痴痴地看着小五,这是她的镜中人啊,为什么有人会三年念念不忘,以至于要送她去做替死鬼呢?

“姐姐今日呆呆的,好古怪。”小五做个鬼脸,抢先坐到了舜夫人身边的座位上。

舜嬅见她占了先,也不再同过去一样争抢,只默默黯然神伤地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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