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明日有事出府,实则从明安院出来,崔行周便使人备下马车。
马车朴素,与琅园奢华全然不同。实则崔行周近年来出府也向来低调,大业晚上并无宵禁,因而他出府虽则不宜人知晓,但也并不分外打眼。
崔行周盍眼坐在马车内,听马车行过京中道路,神色淡淡。
自打春台案后,他被敕夺爵位,削去官身,实则在京中身份地位万分尴尬。
从前他是崔氏长房嫡支,又年少入仕,行事世故周全,众人皆知他是晏州崔氏未来的族长,他于京中行走,旁人不敢直视。春台案后,他名为戴罪承天子恩幽居琅园,实则是被密旨软禁。可他虽已是庶民,血脉关系却不断,仍是如今大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崔相嫡长子,况崔行周自己的人力财力亦是早年培植,后来其人虽不曾掌权柄,也不容小觑。
故而崔行周这些年虽身份不及,日子过得却仍旧极为体面。只是不能入宫,不得见宗室贵胄。
他并未生在世家最盛的时代。前朝门阀把持朝政,皇室徒有虚名,并无半分制衡之力,那时大姓世家说一不二,掌天下权柄,皇帝都要看世家族长脸色。
皇权旁落,天下自然动荡,藩王和各地蕃臣打着勤王的名义互相倾轧,大业的开国皇帝在一片混乱中成了最后的赢家。宁德皇帝是寒门蕃将出身,一杆长枪定天下,登基以后心怀抱负要脱离世家控制,为此颁布了诸多田亩赋税选官的政令,也曾一度让世家疲软乏力,朝局清明。
但掌权多年的门阀世家自然不会轻易放弃家族辉煌,于是正值壮年的宁德皇帝登基不过四年便溘然长逝。年轻气盛的盛安帝登基,借着先帝留下的短暂的清明政局,想要杀鸡儆猴,谋划多年,造了一场嗜血的春台案。
那是世家大族最薄弱不堪的几年,尽管如此,盛安帝也不敢把主意打到崔氏等等这样势力渗透不可估量的望族上,只好拿谢家开刀。
谢氏原是江南大族,前朝时几经动乱,门庭冷落,早已变成普通富庶人家。是彼时谢氏一个不打眼的庶子投靠宁德皇帝一路打天下,军功卓著,从无名小卒变为了宁德帝亲信大将,还迎娶了宁德帝亲妹的独女,宁德帝建国后,这位庶子便成了天子重臣,这便是谢令殊的父母了。
那是几百年来皇权最为尊崇的时代,因而宁德帝时期,乃至后来盛安帝前期,谢家都因谢居生这一脉而显赫尊贵,族人为官为将,诰命如流水,满京城谁人不避其锋芒。然而看似花团锦簇的谢家并没有传承几百年屹立不倒的门阀世家一般势力盘根错节,谢家也只是盛安帝亲手培养的一个对抗世家的靶子。
少年时崔行周为太子伴读,不得半分行差踏错,远没有望族子弟前朝时期的潇洒。借着春台案,盛安帝在重要位置撤换了许多世家势力。于崔氏来说,崔行周被借口与废太子甚为密切,有谋逆之嫌的关系削爵夺官,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失去这个崔氏等了许多年才等到的惊才艳艳力压旁族的后人,这个被崔氏以全族之力培养,满门寄予厚望的继承人,崔氏还要花多少心血、多少人力物力,才能再得一个能与崔行周的才学手腕相及之人?
盛安帝的杀鸡儆猴在春台案后的短时间内的确是起到了极强的威慑作用,然而他功利心切,又有杀父之仇的刺激,手腕太过强硬,引得以崔氏为首的世家不满反扑,到盛安二十四年的今日,朝廷早不复当年春台案时盛安帝的强势,反倒隐隐有了世家翻身钳制天子之势。
便是最有天子体面的时期,那个盛安帝恨不得生啖世家族人血肉的时期,他也只敢将崔行周关在诏狱,即便如此最后也不得不妥协放人,那么时至今日,所谓的软禁早就成了一纸空谈。只要崔行周不出京城,盛安帝也不敢派禁军来拿人。
马车不知何时已经驶离了热闹的街巷,慈安寺这处实在偏僻,即使是端午也难有人烟。
今日是崔照亲自驾车,马车停下,崔照跳下车,搬了脚凳,这才轻敲车壁,低声道:“公子,到了。”
崔照是崔行周心腹,往日并不见于人前。
崔行周睁开眼,将才一路思虑,他眸色深沉如渊。
马车内没有动静,崔照也不多言,便在马车边静候。
崔行周缓了缓周身戾气,掀开车帘,崔照提一盏灯,扶崔行周下马车。
慈安寺所在的山峰道路狭窄,马车不能上山,唯有石阶一条,一路通至山顶。
路途坎坷,往日崔行周虔诚拜颂上山,今日却扶着崔照的手臂,缓慢拾阶而上。
淅淅沥沥的小雨不知何时落了下来,不需吩咐,自有暗卫递上伞来。崔照一手提着灯,一手扶崔行周,这会儿还要撑伞,崔行周便伸手拿了那盏灯过来。
伞面是一匹千金的绢绸所做,雨水落在其上,几近无声。
崔行周并非借着崔照的力气上山,只是虚扶着,步履缓慢。
他身量高挑,原也该是健步如飞的儿郎。可蒙着夜色,他只能搭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