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他的时间里,宋秋想起了许多事。
想起了在医馆醒来时,黑压压的城镇,令人胆怯的铁甲寒声,她那如同父母一般一声不响便留下她一人的兄长;想起了那年洪水泛滥的扬州,她站在屋檐下,听一墙之隔的床榻上的男女密谋着卷走全部财产并把她卖给人牙子的计划;也想起武阳侯府,她小产过后失宠,在魏氏的授意下连块碳都要不来的寒冬……
“我不回去。”
她把手放进他的手心,却未等崔行周反应便反握住他的手。
崔行周猝不及防感受到她手心濡湿,他怔然去看她,却见她弯了眼,借着压住他手心的力踮起脚,仰着头努力与他平视:“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了。崔行周,你重新问我。”
“什么?”
他一时没明白宋秋的意思,却觉她狠狠摁了摁他的手心,说:“重新问。问我心悦你吗?”
这一根弦崩的太久了,从她将才进门开始,甚至是从许多年前开始。他不能宣之于口的情伴随他久长的日子。
明明还没问,可她的自称,已经让他分明。
弦铮至极而断,他弯下腰,与她平视,话未出口,气息已颤抖不息。
“宋秋……”
他含混念她的名字。
这个毫无意义的名姓,被他一次又一次的温柔念诵,也仿佛被赋予了不一样的含义。
“你……心悦我吗?”
又问一次,心境已全然不同。
“嗯,崔行周。我心悦你……”她声音渐低,话说到最后,她已有些哽咽。
不是什么“妾”,也不是“您”。是宋秋,是崔行周,是“我”心悦“你”。
她用一句“喜欢”骗过好些人了,可今日始知若诚心出口,则情意最难诉诸心悦之人。
“崔行周……”
她在心中喃喃。
——你别骗我。好吗?
微风吹出滞然的夏音,崔行周脑海中还回荡着她柔软的答案。他是极稳重的人,却也能因她这一句简单的喜欢而双手颤抖。
他几乎疑心自己幻听,可他又不敢再去问她,让她说第二遍。
可她却仿佛下定决心一般,要把全部的话说给他听:“你说我若是想要嫁人,便要抛却权衡真心喜欢才是。可是我没法不权衡,也没资格只凭真心。许是太过功利,便总是选错。但因为是你,我便又说服自己,要再选一次。就是因为有过权衡,才觉得把真心赌在你身上,格外划算。”
声音犹如实质,在他耳边回响。崔行周缓缓抬手,扶住她的双臂。嘴唇颤动,他想说些什么,却只觉嗓间干涩,心中惘然,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恍惚间,宋秋似乎看到崔行周眼底一团红色,她抓住他的袍袖,不依不饶:“你再叫我一声,你说,我是谁。”
是宋秋?还是谢令殊。
“宋秋,我知道……”眼睛酸的发疼,崔行周敛下眼睫,顺着扶她双臂的姿势把她抱进怀里,“我知道。”
他知道,知道她对他是出于真心。
他也知道,知道她想要只属于“宋秋”的情。
他扶住宋秋的发髻,小心翼翼让她靠在他身上,轻声同她说:“我对你,不止喜欢。”
士人诉情多含蓄,可他一遍遍呢喃,想要让她确信:“我会一直爱重你。”
“宋秋。”
他又喊她名字。
“我知道。我知道。”他说,“宋秋,我很欢喜。”
她一定要他唤“宋秋”,他便知道她想要什么。
于他而言,无论是宫道上那抹明亮艳丽的身形,还是琅园中垂首剪花的安静背影,那都是他眼中殊色,是他惦念多年,而今更加爱重的人。
可于她而言,她不想要担着“谢”字的爱,她想要他见她全部过去而仍旧不改的心意,想要他只是因为她是她才生情。
宋秋紧紧闭眼,崔行周的衣服被她揉在手心里:“若有一日不喜欢了,也莫要告诉我。”
她停顿一瞬:“你哪怕骗我也好,可你不要让我知道。我知道心意变幻,他日色衰爱弛,你喜欢旁人也无妨,我所求不多,你只要一直留我在身边。”
哪怕她已确然相信,至少此时此刻,崔行周对她情意深重。可她早已过了相信爱恒久远的年纪,也见过太多翻脸无情。她不敢要求他永远爱她,只要他不把她甩开抛下,她便能一直装作他还喜欢她。
崔行周呼吸凝滞,难言的晦涩苦痛扼住他的心口,明明两人已是剖心诉情,可哪怕这种时候,她都不敢全然相信他的真心。
可不该如此,她本该三书六礼,与心爱之人相敬如宾,根本不需要在一段感情中放低姿态,如此卑微。若是她父母手足还在,她此时该是警告而非祈求。
他不知道她被虚假的承诺与心意骗过多少次。
她分明这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