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慢了脚步,停在稍微前头的地方等他,一面等,一面听到了一个有趣的消息:“夫人今儿一大早就出门去了舅老爷家。昨儿晚上,王家捎信过来,说是在修缮宗祠的时候,从颓败的墙壁里头找出了一卷几可乱真的《兰亭集序》赝稿。虽说藏在墙里,但是保存地非常完好。舅老爷知道老爷爱字成痴,特来请老爷前去鉴赏。”
“这可奇了。舅舅明明请的是阿爹,为何今日去的却是我阿娘?”陆家小姐奇道,“阿娘对于书画一道,并不十分在行,是吧?”
全叔不敢随意评判主家的是非,连忙岔开话题,吩咐下头的人赶紧将东厢房上好的两间屋子收拾出来,好给秦萧萧及她随行而来的小师傅居住。显然,灭佛之策的风声还没有传到与盐官一水之隔的余杭,陆府中人热忱而周到地接待了李牧这位不知底细的小沙弥,只因他是秦萧萧带来的客人。
来了陆府,自然该拜见陆家的主人。秦萧萧和李牧稍事休整,梳洗一新,由下人领着,穿廊过堂,来到了一径修竹影动的屋舍前。李牧和秦萧萧虽然都住东厢房,但因男女有别,且二人僧俗有分,是以住得相隔甚远,分别有不同的侍女引路,到了这儿方才相遇。
像陆家这样的殷实人家,备有一般的男女衣衫不是奇事。出乎李牧意料的是,这儿还准备了僧袍。听下人说,陆府上下都是虔诚的佛教徒,几乎月月都会上山进香,或是请僧人到府里来讲经,是以李牧身上穿着的这身僧袍,多半是为了那种时候准备的。
更让李牧意外的,是秦萧萧的打扮。见惯了秦萧萧束袖绑腿,一身剑客打扮的模样,如今她骤然换上江南女子飘逸轻盈的纱衣,着实让李牧吃了一惊。好在他们随即被全叔引着进了内室,没有人发现李牧的异样。
走入内室,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口人工凿成半月形的池塘,塘里养了好几尾大小肥瘦不一的鲤鱼,悠然自得地在水中嬉戏。池子的正中间嵌了一个好不威风的蛟首,长须飘飘,正不知疲倦地向池塘里吐水。
池子里数尾鲤鱼游动,水面上竹影森森,抬头看去,这座池塘四周种满了斑竹,显得四下格外幽深寂静。几人绕开池塘,通过边上的石桥往里边走,手旁种着几株一人高的枇杷树,已是亭亭如盖。现下不是枇杷的季节,已经过了开花结果的时候,树上只有手掌大的树叶,用它独有的方式欢迎着稀客。
“萧萧丫头,你可算来了,要不是我托那位少侠千万给你带信,让你这两日得闲来家里一趟,你是不是又打算学那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啊?”秦萧萧的身影一出现在枇杷树下,一个中等身材,黝黑精干的男子操着一口流利的官话,假意埋怨实则欣喜地说道。
秦萧萧闻言,快步走到男人面前,按着寻常人家的礼数,规规矩矩地向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堂舅陆龟年问安行礼。
如果诸位还能记得秦萧萧养母陆婉的长相,不难发现,现下秦萧萧见到的这位堂舅,与同为陆家人的陆婉相貌相差甚远。李牧很快发现,陆龟年面黑并非天生,而是后天经常暴露在太阳底下晒黑的,他的耳后和手臂不被日晒的部分,依然白皙如初。
再一细看,便能瞧出陆婉、陆龟年这对堂姐弟五官上的相似之处。李牧的记性很好,虽然与陆婉打过照面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他依然清楚地记得那位勤于习字的女子的相貌。
陆家人仿佛对于习字都有着超乎常人的热情与爱好,陆龟年在等着他的外甥女过来见他的时候,手上也没有闲着,取墨挥毫,临的就是《兰亭集序》。在业已临完的《兰亭集序》边上,还放着一张斗大的水纹纸,其上写的,乃是杜工部的《登高》一首,只写到“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一句,秦萧萧便来了。
秦萧萧凑到陆龟年身边,瞧见这半首诗,笑道:“果然是舅舅等我,一早就在念叨我了。”
靠在陆龟年身边的陆家女儿陆思妤插话道:“阿姐好没道理,谁说阿爹写的这联萧萧就是在念你了,他也可能是在想我啊。”值得一提的是,陆思妤的乳名恰是萧萧。
“那可不一定,今早碰见的那位卖花娘子家里的二丫头,名字也是萧萧。这么多萧萧,谁能说清楚老爷写的时候念着的是哪个萧萧呢?”全叔见几人气氛和睦,加入到斗嘴中。
听了全叔的话,陆龟年、秦萧萧和陆思妤三人笑开了怀,东倒西歪地支在书桌旁,乐不可支。
在场唯一的局外人李牧微微低下头,嘴角浮起隐约的笑意,他的笑和其余三人的微笑不同,他想起了许彦在柳州时曾和他说过的话,“江南多萧萧”,果然对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