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平四年十月末,轰轰烈烈的山阴郡贪污一案,终于落下帷幕。
涉案官员一共三百四十七人,以户部尚书廖修为主谋,廖修被判斩刑,而廖修的死,也意味着五姓世家中的青溪廖家,就此不复存在。
百年繁华,一朝乌有。
廖家倒下后,云中沈家迅速接过了廖家在朝堂上的大部分势力,新任的户部尚书,正是沈天星的父亲,沈自清。至于萤川叶家,虽未多言,但山阴郡的新郡守姓叶,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贪污案判决下来的当日,山阴郡郡守林天应,在狱中服毒自尽。
但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得知林天应死讯后,山阴郡居然有人沿途焚烧纸钱悼念。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洛孤绝极为诧异,一打听才知道,林天应治理山阴郡多年,深受百姓爱戴。
他是贪了赈灾的银两没错,可那些钱,除了供给青溪廖家的以外,他一分一厘都未曾花销,而是尽数换作粮食,送到了灾民手中。
是贪官?是父母官?贪权慕禄?亦或是爱民如子?
无从探究。
或许只有等到千百年以后,留给后世的人来评说。
林天应死后,文华殿大学士林天行作为他的兄长,为其收尸,并将他葬在了林家墓园里。没多久,林天行便向翌帝提出辞官。
其时正是初冬,天耀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因为林阁老的请辞,洛孤绝携苏盈特意来到林家,希望对方能回心转意。两人来到林家时,偌大的林家,空无一人。直到跟随雪地上的脚印,来到后山陵园,才看见林阁老的背影。
“林阁老这是……”苏盈低声问旁边的洛孤绝。
但她还没说完,洛孤绝摇了摇头,示意她噤声。
空荡荡的墓园里,华发苍颜的老人独自蹲在弟弟的墓碑前焚烧纸钱,纸钱的飞灰伴随着细雪,在风中飘转,仿佛无数苍白的蝴蝶。
不知过了多久,林阁老总算焚烧完最后一张纸钱,勉强地站起身。
他默默抬起头,凝望彤云低垂的铅灰色天空。依稀印象里,他自少年时,便开始沉浮宦海。如今算来,已是四十余载。
故人一个一个离开,这个世上,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念及此处,林阁老长长叹口气,平复好情绪后,他转过身,对不远处的两人,说了第一句话:“你们来了。”
苏盈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讷讷点头:“……是。”
还是洛孤绝应对得体:“林阁老请辞一事,当真没有半分回转余地吗?如今朝廷一片混乱,陛下正需要您这样的清流。”
“清流?”听到洛孤绝对自己的评价,林阁老苦笑一声,只是摇头,“不……老朽不是。你说的那个清流,早就死了很多年了。”
洛孤绝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过了半晌,林阁老又道:
“我已经老了,即便再回到朝廷上,也出不了多少力。林家的后辈,也没什么人值得提携。殿下若真的想对抗世家,完成庆德太子的遗愿,不妨看看自己的同门之中,有几人是能和自己一条心吧。”
“凌霄阁,本就是世家的凌霄阁。”许久,洛孤绝如此回答。
“知交好友呢?殿下以为,叶家和沈家如何?”林阁老又问。
洛孤绝沉吟片刻,道:“同为世家,若利益相悖,必将倒戈。”
“殿下看得倒是明白。”林阁老长长叹了一声,问他,“如果我告诉你,办法不是没有,你需亲自提拔,亲自培养,正如当年的先帝,哪怕为天下之大不韪,被千夫所指,也要一意孤行。你敢吗?”
“……亲自培养?”洛孤绝咀嚼着这句话,目光撞上的一瞬,心底不由得重重一颤。而林阁老,也仿佛透过面前人的双眼,在看向许多年前,另一个雄才大略的年轻帝王。
多少旧人旧事,都这样悄然湮没在光阴的河流里。
林天行眯了眯眼睛,漫天飘雪里,宣武皇帝的影子,晃了一晃后,复又变回眼前的玄衣青年。
“先帝当年,为对抗中庭六大世家,执意提拔寒门子弟,这才有了后来的文华殿。但最终结果,无外乎是先帝一手提拔的寒门,又成了新的世家。”
“时移势易,人心易变。历史,向来只会周而复始地重演。辞行之前,老朽只有一个问题,想问殿下。”
“什么问题?”洛孤绝敛神,静等林阁老的话。
林天行抬起眼睛,深深凝视对方,然后一字一字地问道:
“你能保证,你最后不会变成我们吗?”
听到他的问题,洛孤绝整个人一怔。连同苏盈,也都沉默下来。
不等洛孤绝回答,已过花甲之年的老人,步履蹒跚地走出他的视线,走出林氏墓园,走出朱雀大街,最后,走出天耀城巍峨的城门。
没有人知道,当年的他,也是踏着同样一条路,意气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