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皇上?”顾问行小声提醒道:“纳兰侍卫已经候在门口了,皇上可要将人请进来?”
玄烨骤然回神,手里拿着的笔尖因为停顿太久,尖端凝结的墨珠已经摇摇欲坠,眼看就要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毁了这样一幅精心勾勒的画作,顾问行的心高高地悬起来,皇上笔下这幅画可是一笔一画斟酌着画了一个多月了!却见玄烨毫不思索地伸出手掌接住了那一滴坠落的朱红色墨水,本该点在画中美人唇上的胭脂色,将帝王一张从来都干干净净不染纤尘的手掌晕染出了荼蘼的艳色。
“哎哟,皇上,您先拿着帕子擦一擦,奴才这就打水进来。”玄烨接过顾问行递上来的帕子,随意一抹,将手掌上的朱红色墨迹晕染得更大,却出声拦住了正要出门拿水的顾问行:“不碍事,先让纳兰容若进殿来吧。”
纳兰容若是武英殿大学士明珠的长子,更是年纪轻轻就考了进士,但是,他最出名的还是笔下的诗词,不但在满族官员里独树一帜,就连不少汉族文人墨客都对他十分推崇。这位颇负盛名的少年才子却不是典型文人病弱苍白的长相,他身高八尺,剑眉星目,是十分挺拔俊朗的样貌。出身世家又少年得志,就算是面对只比自己大一岁的帝王,纳兰容若脸上也不见半点畏惧,行了一礼,就出声打趣:“臣还是第一次知道皇上对丹青一道也颇有研究呢。”
纳兰容若是朝廷里难得与玄烨说得上几句知心话又年纪相仿的青年才俊,玄烨对他总比对其他臣子要宽容放纵不少,不但不责怪他御前无礼,反倒笑着举起自己被染红的手掌,回应道:“哪有真正的丹青大家,能画个画儿像朕这番狼狈模样的?”
“皇上为了不让画卷被墨水污染,甚至不惜染红手掌,这才是真正爱惜极了画的大家呢!”玄烨御案上摆着的美人图还没有撤下去,纳兰容若站在一丈开外也能隐隐约约看个七八分。之前几次来觐见的时候,他次次都看见皇上案上摆着的这幅画,只是玄烨不提,纳兰容若作为臣子也不好僭越询问,如今皇上主动提起,又只单独召见了自己一个人,恐怕是要与自己好好聊一聊这幅画了。纳兰容若心念一转,试探地问道:“也不知道画中美人是何人,能得皇上这样的九五之尊,频频眷顾?”
玄烨的目光又落到了画卷上:七夕当夜送出那一对簪子的时候,他只记得策马到京城之下的时候心中依然震若擂鼓,惊鸿一瞥之下连少女的眉眼都十分模糊。但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月光下少女的形象却越来越清晰,他不但在记忆中一遍遍描摹少女精致的眉眼,动人的笑容,甚至连她当夜穿着的那一件兰桂齐芳纹样的天青色小褂都纤毫毕现。一时意动,便找顾问行拿了画卷出来细细描摹,衣服上的每一样纹样褶皱都精心琢磨,如今画将成型,却偏偏剩下了最具有神韵的眉眼迟迟未能下定决心画上去。
“容若,朕记得之前你拿过自己写就的侧帽集,想让朝廷再版刊刻,名为《饮水》。饮水集中的诗词,章章句句缠绵悱恻,情意绵长,写尽了男女爱慕相思,那在你看情之一字到底是意味着什么呢?何谓有情?何为无情?”
纳兰容若先前曾经有过猜测,但也只以为皇上是想要与臣下分享一下和心爱美人的二三事,没想到,最该无情的帝王居然问得是何为有情?
“臣这一本词,大多数写的不过是小儿女的情思,登不得大雅之堂,但却是性情之事,因此名为《饮水》。取自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情之一词,在臣看来也当是如此。既是有情人,自然分离便会常常思念,相聚便会喜悦盈胸,见到雪,便想剪梅枝相寄,聊赠一枝春;读着书,也能向往巴山夜雨,共剪红烛。有情还是无情,不是外人一两句话便能下定论,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最清楚不过。”
会因为分别而感伤,也会因为相聚而欢喜?玄烨怔怔地有些出神,那他对于幼清,也算是有了情思?
“可是世上情谊千千万万,只要日久天长地相处着,总会有几分旧日情谊,世间多少夫妻举案齐眉一生便是如此,但也不能都算是有情人吧?”
纳兰容若微微一笑,“若是志同道合的友人,即便三五好友也能畅快舒心;若是亲人手足,反而越是济济一堂,团圆喜乐,才更欢乐喜悦;但如若是有情人嘛……无论男女,至少在一段时间里都是向往一生一代一双人的,只不过往后也有男子薄幸,女子绝情,父母要求,世俗之言等等诸多困扰,才少有专情夫妻能做到一生除了两人之外再无旁人。对了,就拿翻译房的完颜大人来说,他除了福晋以外再没有妾室,夫妻多年依然情深义重,便是臣所说的少数中的少数了。”
玄烨瞥了一眼纳兰容若,心道:完颜大人家中的女儿,倒是也提起过你这位纳兰大诗人。不过说的却是你能在笔下写出一生一代一双人这样的缠绵语句,却少不了美人环绕,恐怕在幼清心中该是负心薄幸之首了。
纳兰容若对九五之尊的动心之人十分好奇,只可惜,康熙只问了这么几句,就说起来朝中其他事再也不肯多聊一聊画中的美人了。宵禁将至,不得不告退的时候,纳兰容若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