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们眼观鼻鼻观心,不相干的默默垂下头吃自己的饭。两位太夫人彼此也默默交换了个眼神,娘娘扭过头细细嘱咐身边的赵妈妈,“再给小郎多备一碗醒酒汤。”
翁翁捻着胡须沉吟了半晌,老人家疼后生,何况是这么一个显眼包,那是一个家族里千百年来难得蹦出来的宝贝。不然怎么他兄弟他老子一路正常,就这玩意另辟蹊径得开天辟地呢?
他好不容易从艰难的贡院中混出来,本想得志意满地长舒一口气,放松放松心情,顺便张扬张扬个性,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没指望他出口成章,那也不能满嘴狗屁吧!
没指望他做什么官,年轻人又不是只有科举一条路,他们也断不是一心死结在科考上的家长。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家忽然无比感谢壶名和弥封,至少文章交上去看不见名姓,不至于太丢人。
如此想开了些,翁翁迟疑着朝他点点头,“这也不失为一个新颖的作法。”
舅舅似乎陷入了某种难解的迷思,眼中闪过惘然,过了好一会,闷头喝了口酒,这才忽然飘忽着声音问,“是我从小打你到大,把你打残了吗?”
舅母郑氏也跟着叹了口气,搁下筷子,显露出认命的坦荡,“无妨,明年再考。咱们家还能养你读一年书。”
“倒也不必这么说。”
爹爹微微摇了摇头,一向不太赞成他们这种教子之方,无论是好是坏,总不必一味急于否定训斥,三番打五番骂,好在孟三郎心胸豁达,也许是被他老子把心肺都打飞了,所以活得没心没肺,活得有滋有味,丝毫不计较这些。
爹爹绞尽脑汁地转圜,“这一向官家似有广开言路之风,如今在进士科策论中公然允准士子们议论浮费,自然是朝廷意识到有此积弊,才让未来的仕宦们仔细针砭,经世致用,提供良策。自然是事有两面,若不是个盛世,哪里有那么多浮费给靡得?”
“就是就是,就是这个意思!”孟三郎看见这个姑丈就好像看见了知音,一个劲儿给他捧场,又用手肘碰了碰一旁的郗涣与郗混,试图转移关注点,大大方方地问,“你们写的什么?是骡子是马,快快拿出来溜溜!”
郗涣倒写得规规矩矩,虔意听不懂他们论的是什么,左一句官又一句兵,又用了哪本书里哪一章的典,将当今的圣德类比歌颂为前朝的哪一位帝王。
反正她听了就觉得糊涂,末了得出一个自认为很正确的结论:好帝王都是史官与后人吹出来的,而吹出来的又往往不那么切实际,是自己心中完美无瑕的圣王。
而二哥哥呢,思路又格外清奇一点。他论中央、论地方、论边防,建言献策得那叫一个慷慨激昂,仿佛时弊都必要叫他针砭个透一样。说这里如何如何不妥,那里如何如何不妙,要如何大刀阔斧地进行改弦更张,要如何惩小人擢贤才,要如何用前贤之遗策,振当今之朝纲。
总算有两个可以期待的正常答案,大人们捻须一笑,开始彼此评析起来。一面夸你家郎君的切口好,一面夸你家郎君的立意新。说两句话佐一口酒,凉风微醺,眼前一切似乎也很不真切了。
没有官场上的战战兢兢,世路人情艰难,一春似乎就在这细雨斜风料峭寒里悄无声息地到来,顺便也捎带来他们曾经酒酣耳热,无所畏惧的青春。
虔意很给郗混面子,凑过去压低声音,很讲义气地说:“哥哥你就放心吧!我往普照寺吃了三天斋,素素的,可诚心了。我每天念了一千二百遍保佑我哥哥高中,这回你不中个一甲简直对不起曹婆婆。”
郗混意气风发地笑,“你成日家就想着曹婆婆。别给我拜菩萨的时候说的是‘保佑我曹婆婆高中’,我就谢天谢地了。”
虔意皱眉,说当然不了,“曹婆婆怎么能是我的呢,曹婆婆的梅花牛乳糕好吃,那得是大家的啊。二哥哥,我现在开始为你有点担心了,你格局忒小了些。若是你明日给我带一包梅花牛乳糕回来,我会考虑重新夸一夸你。”
还飘着些小雨,廊下悬着的明瓦灯在夜风中款摆,这是今年上元节时刚换上的灯,东京城的灯一年比一年做得新奇,今年的灯是嵌套起来的双层,又特地选了太平有象的花样,远远看过去,真有走马观花的朦胧之感。
这是为数不多的悠闲时光,家人闲坐,灯火也可亲。都是至亲的人,无需再费尽心思讨好转圜,毕竟人世的浮沉往来已经足够辛苦,回到家中,总应该好生歇一歇。因此就算说话间有长久的断续都不算是失礼,更不必忧心,这一句话里我该用如何谦卑又雅致的词句。
东京城夜里与白天一样的热闹,并不是怕夜路难行,更不是因为无话可说而索然无味。是知道彼此都劳累一天,想尽快安稳下来,日后相见相聚的日子还有很多,没必要一日就把一生的话说完。故饭后不过闲话了一个时辰,便由翁翁提出告辞,由孃孃领着一家人,将他们送到门边,又千叮咛万嘱咐地送上马车。
只有虔意舍不得,站在大灯笼下,紧紧握着惠吾的手,不比慷慨的大人,小女儿之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