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进福宁殿的时候,官家很有雅兴,正在条案后画着兰花。官家没料想他会来,心中积压了一堆事总想找个机会问问他,可他下朝后走得比谁都快,这几日显见得还有些心神不宁,因此纵然官家想一探究竟,还是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后推延。
今天倒奇怪了,他没有召他,他反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昨夜又听皇后絮絮叨叨到半夜,今晨困得很,但是一看见他,那忧郁的眉头,彷徨的身影,便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心中一股拉家常的热情恰似熊熊烈火,春风吹又生。
面上还是不显,端着帝王姿态,竖起耳朵听见他靴声橐橐,在黄门的指引下一路往福宁殿来。等人到近前了,他才慢条斯理地搁下笔,装作刚刚才发觉的样子,“啊!裴卿怎么来了?”
他果然顿了顿,没有说话。官家便会心一笑,伸手挥退了黄门。
先故意用别的话来绕他,以免显得自己太不正经,沉吟着问,”可是因为今日朕有意要授你枢密使,你来驳朕?”
裴用果然顺势道,“官家委以重任,下臣如何敢受。还请官家收回此意,臣在怀远吃了几年的苦,此番回京,不若就让臣做个安逸富贵的国公吧。”
刚刚登极那一会,爹爹还没有送到山陵里。他初住福宁殿,很不习惯,他便时常来与他说话。
外面的老头们都有一张虚伪的脸,但是他是真诚的,彼时也与他谈过一些不切实际的妄想,妄想继承爹爹创下的基业,妄想这般世界在他的手里也能变成个河清海晏的承平世界。
十年承平太少,少年人总爱发一些宏大的愿望。要二十年,要三十年,要五十年,甚至一百年,甚至子子孙孙,都活在一个没有战火,没有污浊的人世,要让太阳普照在人世间的每一个角落,要让生民万姓觉得,来此走一遭,算得上值得。
如今也是这样。虽然大娘娘与朝中旧臣把持着权柄,虽然知道要想改变很难很难,知道顽固难以根除,必须一步一步。
少年时热切的愿望像一颗种子,在沃土里滋长发芽。这几年他在怀远背了一屁股骂名回来,无非是想自己在浑水里滚一遭,看看浑水究竟是什么样,才好对症下药。
想到这里又觉得挺对不起他,害得他现在在东京城里名声一塌糊涂,二十好几了还鳏寡孤独。
官家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并没有逼迫他,只是说,“这都不要紧,你想歇歇都不要紧。”
他觑着他的神色,才试探性道,“我觉得做个富贵闲人吧固然好,身边有个体心知意的就更好。当然这不是我说的,是皇后。她时常跟我抱怨,外命妇虽然多,贴心贴肺的少,每次想打一把叶子牌,三缺一,就等着你什么时候成双对,好给她补个位。”
本来上次给他看的,平阳郡公家那位小娘子就很不错。爱重的是一个弱女子在主持葬仪上的冷静果决,至少在周旋家务方面是很有胆识气魄的。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让,什么时候得据理力争。必能帮他料理好门庭。可谁知八字还只有一撇,听来回话的小黄门说,人都坐着船漂不见了,他也没个别的心思。
官家觉得内心有点苍凉,九五至尊甚至卑微地开始反思自己。或许当日同意他去怀远本就是一个极大的错误。
到底是在女人堆里打滚久了,看惯了北地胡姬的妖艳,于是一个也入不了眼,还是被折磨得六根清净四大皆空,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梦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千万不能这样啊!
年轻的妻子可以给枯燥无味的生活带来不可估量的惊喜,他当年娶了王妃,感觉日子都有奔头了。走起路来腰不酸了腿不痛了,先生要打要骂也无所谓了。这是多么难得又多么必要的体验。
人世间爱别离怨憎会,七情六欲,总要都轮过一回,才能安安心心地上路。
如今?
难搞!
裴用却宛转迂回地道,“您当初迎娶圣人,是先帝下的恩旨吧?”
怎么突然这么问?怪让人不好意思的。
官家含蓄地点点头,掖着手显得很坦荡,“当初的事,你也知道。大娘娘不喜欢我,我的婚事她从不过问,爹爹说什么她便是什么。那年月,不到昏礼上,彼此见都没见过。”
他见缝插针地补充,“所以迎娶一位好妻子,那是对自己往昔时光缺憾的补偿,能够疗愈你独身前行的辛苦。当你时不时回想往事,你不会觉得自己白活了。”
说得都快要感动自己了,官家老泪纵横。从袖子里抽张帕子出来揩了揩自己的眼角,面露鄙夷之色,“你这种单身闲汉,怎么会懂!”
一把年纪了还这么煽情,动不动哭天抹泪,从前在资善堂读书的时候就是靠这一招感化晏相公,免了好几顿罚,现如今这一招用在自己人身上,简直令人哭笑不得。
裴用此番沉吟了许久,也不知道想什么,微微低下头。
官家无暇顾及他,还在那里忆苦思甜,就忽然听得他声音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