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一
时光流转,请君为我,侧耳听。
民国初年,长期的匪患猖獗,军阀割据,刺桐城的人们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刺桐城的人不情愿地从被窝里蛄溜出来的时候,就发现湿冷的大雾封锁了这片大地。从南到北,从西到东,放肆地入侵红砖砌的窗口,手一伸仿佛就能抓住空气中的水雾在手心化珠,这个月前趁还有热日光晒的被子,表面沁上一层薄薄的湿意。
是滨海小城的初春。
扫街的老人,一出门提上惯用的那把老枝竹扫帚,一面踩上混合着湿泥和枯叶,说:
“今天水淋淋的!干啥都不舒服。”
赶车的车夫,顶着寒风,绕着红漆剥落的朝天门往前走了两里,天一刚亮,进了巷口,第一句话就向着炸着浮馃的老板的说:
“好厉害的天!没走多远身上就一层汗!”
堂厅很小,随便找了张板凳,摘下碎布拼的皮帽子,垫在屁股底下,“咕噜噜”抽一桶子水烟,伸手拿几个刚出锅油没沥干的浮馃,囫囵嚼几下填进去肚子,随便揪一处衣角搓搓沾满油的手指,长长呼一口烟,才驱散稍许水气。
所有东西像洗过澡一样。
卖鸡仔鸭仔的老头,背着竹笼子,里面一阵唧唧喳喳,沿着中山中路走着,太阳一出来,笼子里的叽叽喳喳叫唤得更吃力了。日光羸羸弱弱,有气无力地照着老头走过的灰石板路,日光迎上城内积夜的寒气,地面上凝的水气更多了。老头走起来十分不得劲,如果不是颤颤巍巍走着,他就要跌倒了。他这么想着,只顾的上自己麻布做的鞋面。就是这样,也还是跌倒了。
“让开!让开!”
清早挑粪水的推车在滑溜溜的石板路上打滑,后面赶车的青年人堪堪止住直冲冲往前的粪车,老头受了一惊,脚底踩着车轮一样摔了一跤,鸡仔鸭仔一个一个的跑了出来。躲在门边看热闹的人,趁着这机会,也一个一个摸出来,趁着老头没爬起来的功夫,一个一个鸡仔捞着就走了。有好心的扶他起来,连泥水带鸡仔一把拣到笼子里,老头一数,不对数,朝几个鬼头鬼脑闪进巷尾的人破口大骂。
大地到了这初春的季节,从这一厝到那一厝,一片混沌沌的气象,载来陈米的卖了陈米,载来豆腐的卖了豆腐,带回的散银又换回了布匹、盐油。
刺桐城就是这样的小城,住久了,不自觉骨子里也带上悠闲。中山路是有金银首饰店的,几家老字当铺,布庄,赤脚医生开的小诊所,多得是茶庄。此时实业救国的口号响亮,陆陆续续开了好些纺织厂、加工厂,机器声日日响个不停。
这里的人还没有什么广告的意识,毕竟刚吃上饱饭还没几个年头,大不了写个“油”字挂在门前,或者拿个竹箩装一些米呀茶叶什么的,摆在门口,大都是人经过门口,把头伸过去瞧一眼,这时候有识眼色的从店里出来,跟过路的人唠上几句。要是卖花生葵花子诸如干货的,还能从箩里顺一把咸瓜子,一边磕着瓜子一边聊八卦,末了手上瓜子一空,也不好意思起来,便让店家称几两瓜米走了。于是,卖干货和茶水的铺子前总是有些人的,要买的比如布匹、盐油之类,用不着什么招引的方式,要买的自己就会去买。
中山中路左侧,承天巷对面的花巷,经营的是几家扎花铺,就属于此类用不着广告,要买的自然会上门的店铺了。
非要论起花巷的名字由来,饶是城内年纪最长的老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估摸是这里长期经营扎花店,由此得名。
扎花,这是为死人预备的。
世人都说,人死了以后就要下黄泉碧落,待阴差勾了魂,一个个排着队过奈何桥,看过三生石,喝完孟婆汤就去投胎。那些心有不甘的,便跳下忘川,受千年消磨。
人们的这套说辞,却和他们的做法相矛盾。
人死了,哭过一场一夜,总要拉到城外,挖个坑埋起来。魂灵到了地下,没有金银,没有房子,没有娇奴。活着的人为他们做了这么一套,用火一烧,这样在阴间便样样都有了。既然相信有投胎往生,又何必烧这些劳什子?
可能人总还是普通的人,他们吃的是缸底去年的旧米,带着糠皮,煮成粥糊冻起来,要吃就盆里切一块,就一口腌得咸的发苦的粗菜,穿的是年底厝里姿娘攒下来的碎布做的衣服,睡觉则睡在车牛、人、头之中。
他们这种生活,似乎也很苦的。但是一天一天的,也就糊里糊涂的过去了,也就随着春夏秋冬,脱下单衣去,穿起棉衣来的过去了。
生,老,病,死,到底也没有什么实感。
生自然就生了,大不了是家里多张口吃饭,农村里让孩子自己长大,跟牛羊牲畜一样,长大就长大,长不大也就算了。
老,老了也没有什么关系。还是天边刚拂晓,该挑水的挑水,该下地的下地。至于眼花了,耳聋了,牙掉了,走不动了,瘫在门栏边吸一口水烟,绣一份鞋垫也是奢侈。
病,人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