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后,娘子关下,料峭寒风里,宝翔杵在城脚底,笼着袖子斜靠骡车,哼着小曲。
暮色苍茫中,他望见绵山如碧,倦鸟归林。侥幸这一回,他依然没有死。
可来去之路,都迢递无垠。他又一次被皇帝发配去了远方。遗憾他已长大,再没父王陪伴开解。
有人牵着一把子运煤的骆驼出关,宝翔为吆喝声所扰,俯身捡了块煤渣。他一揉,掌心灰黑浑沌。他自嘲:既来之,则安之。已进山西,便领略此地风光,合该把九城烟树抛到脑后去。
那日他喝酒之后,并没马上迷糊,还和苏韧说上了几句话。
苏韧叹息:“还好你痛快饮了这壶中酒。不然,我得奉旨给你送上三尺白绫。外头东厂的两位爷正候着。好在他们不必送你上西天了,得把你送到封国去安置。”
宝翔哈哈道:“呦,这套中套,我一实诚人怎能玩得过?你也不够意思,一点暗示都没得。呃,我的封地在哪儿呢?”
苏韧答道:“我来时查了,应在山西地界。大白,内外形势诡谲,你能抽出去,说不定还盘活了。你放心,我亏待不了你的兄弟们。”
宝翔伸了根指头,压低声:“别忘了,你才是二哥,也是你兄弟。送我封国的主意——你出的?”
苏韧摇头。宝翔闭了眼:“我便知不是你!哈哈,你跟我一样随波逐流,胸中没有山河地理。”
苏韧又摇头,笑道:“甭管有没有。我问你借一个信物,给不给?”
宝翔回忆至此,忽听人颤巍巍叫:“大……大……大……”
他眼看着自己最得力的亲随,撒开脚丫,捧着个纸包奔来,满脸惶惶,活像见鹰的兔子。
宝翔说:“咋了?我让你买点过油肉解馋,你能被唬成……白日见鬼啦?”
亲随喘气:“白……爷,您瞧……”
宝翔顺着他的指向,平白一哆嗦。
只见关城下那唯一生意兴隆的食棚门口,有位苗条女子下了马车。女子昂着头,背脊笔直,身穿件蓝布镶灰缯的大袄。她单往风里一站,棚里吵闹的食客纷纷注目,顿时消停不少。
宝翔心想:姥姥的,坏了,她怎么跟来了?!
他硬着头皮朝陈妃走。走一半,他停下,解开纸包捞块走油肉往嘴里塞,品着是只油而不香。他觉得:哪怕前路茫茫,也比让陈妃在一起好。今儿个磨破了嘴皮,必得劝她回去。
恰陈妃转身,瞟到宝翔。她扫了扫宝翔的油手油嘴,颇有几分嫌弃。这时,陈妃的贴身小丫鬟冰儿扶住了她,另有个垂髫的小子,朝宝翔使劲招手:“爷,爷,小云我来了!可盼到相见啦!”
宝翔白眼,心想:你小子来干啥?在这儿跟着我,你还能享福?
他还没开口,陈妃已清了嗓子,先道:“相公。”
宝翔会意,挠着下巴道:“夫人。”
因为皇帝要安置他到山西,东厂的人带着范总管嘱咐:王爷及侍从尽量不要惊动民间。随行的都管宝翔叫白先生。估计陈妃亦是得到了音讯,她理应变成了“白夫人”。
宝翔正要劝说陈妃,马车后又绕出个布衣文士。原来是陈琪的长子——宝翔的大舅老爷。这位大舅爷素有文才,当年他如不称病归隐在家,而今以资格堪称士林领袖。
大舅爷一向是斯文的,说话都是和和气气。如果说苏韧的那种和气,是自然而然。那么大舅爷的和气,是浑然天成,与身俱来的。连宝翔见了他,都怕唐突,从不敢乱说话。
这一刻,宝翔甚至有点愧对大舅爷。
大舅爷只笑道:“到底追上姑爷了。我们在家劝了妹妹不少,她非要出来一趟。她在京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跟姑爷到晋中游历。姑爷走得急,妹妹收拾了些东西,选了两个小的跟着才上路。”
宝翔哑声说:“多谢大舅老爷。我这一去……连累她……”
大舅爷似知他心思,牵他手说:“夫妻本是连理枝,堂上也盼着姑爷能安心过日子。老大人本要步倪阁老后尘致仕,但万岁命他开春后监修国史,连我都要出山辅助。皇家恩泽如天。二弟的湖北布政使任期满了,所幸不辱使命。咱们行前,司礼监传圣旨:通令六部嘉奖,擢升他为四川总督。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既你们夫妇团聚,堂上乏人伺候,我可得返京了。我是百无一用人,临别赠送几句古诗给你们夫妻:
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宝翔对大舅爷佩服。他这几句话,把自己的话全堵住了。这时宝翔觉得若再争,显得不懂事了。
大舅爷要走,宝翔夫妻省不得再做作一番。等送了大舅,东长的人来给陈妃见了礼。宝翔跟着陈妃同坐马车。冰儿和小云,换去坐骡车。宝翔那亲信,依然骑匹老马跟随。
宝翔吃不下手心里走油肉,递出去给亲信。他用下摆揩油,身子一歪,被堆书本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