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的窗户敞开着,他多少有点嫌弃督江候刚脱下来的那一双布靴散出的腌菜味儿。
他憋着气提鞋就往窗边走,“给您放那边吹吹,这样明天穿起来也舒服。”
高阳端的洗脚水自然是按照袁二公子喜欢的温度来的,对于寻常人来说有点烫。袁成业一脚踩进去的时候嘶嘶直喘气,脚丫子上上下下,水花溅了一地,直到一双老脚被烫得泛红了,他才终于适应了这个水温。
他品了品,竟还觉得自己被烫得挺舒坦!
嘶嘶喘气变成了嘶嘶叹气,袁成业舒坦得连眼睛都眯成了缝,就等着儿子来伺候了。
在袁家人面前一身傲骨的袁二公子搬了个板凳,在木桶前坐下了,撸起袖子准备干洗脚工的活儿。
水已经被搅得有些混了。督江候的一双脚一直红到了脚脖子,可谓是红白分明。
收人钱财给人洗脚,这活儿也不能干得太马虎。他伸手一抓,抓到了一把骨头。
这双脚很丑,皮瘦干枯,成片的茧子摸起来就像是在摸老树皮似的。就算在这么烫的水里泡着,也没见软乎点。他的脚骨骨节突兀地凸显着,让人不禁去想,这么一双脚穿进鞋子里,到底是脚皮先磨没了,还是鞋面子先给磨破了。
督江候整个人看起来都洗舒坦了,笔直的背脊终于有了弧度,看起来放松极了。他两肘撑在自己的腿上,偏着头仔细地端详着眼前的这个孩子。
这个老大不小的孩子五官十分清秀,看着都不是块行军打仗的料。但那一张比巴掌也大不了多少的脸上,却有一双十分睿智的眼睛,像极了督江候。
袁赫贤被他瞧得浑身都不自在,皱着眉头问,“看什么呢,爹!”
袁成业咧嘴笑了,满眼都是柔情,“我们贤儿还是长得像娘多一些!”
他嘀咕了一句,“这还用得着你说……”
老爷子两手撑在了身后的床板上,望着屋顶叹气道:“当年你娘其实是想跟着你一起去夷城的。虽然不能陪着你上山修行,但要是离你近一些,多少也能予你些照拂。是我……”他说着复又是一叹,“是我不让她去的。因为只要她离开了晏都的袁府,就再难回去了,你在袁家的地位也就不保了。”
袁赫贤随口嗯了一声,“大娘容不下我们。”
“你娘虽不是我的原配夫人,但也是我袁成业三媒六聘用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她是袁府的二夫人,你亦生得光明磊落。”他欲言又止,“儿子,爹知道你心中有怨。但千错万错,都是你爹的错,与你娘无关。你要怨,就怨我吧!”
袁二公子没啃声,只是好奇既然老爷子还有那么点自知之明,怎么还能好意思腆着脸皮来同自己挤一间屋!
奈何袁老爷子今晚不但要和儿子挤一间屋,还要与儿子挤一张床。
他洗漱完后坐在床板上,十分自然地问道:“你睡左边还是睡右边?”
此时的袁赫贤真是无比庆幸这个客栈的厢房是大通铺,通铺中间还有一张短腿小桌。他推着小桌把它推到了床头,硬生生地把它搁在了两个枕头的中间。
即便是睡觉,袁二公子也不想面对他爹那一张夹生的老脸。
“我无所谓,右边吧!”
不多时,油灯便就熄了。
与自己不喜欢的人同寝,袁赫贤觉得自己今晚多半是睡不着了。然而奇怪的是,随着灯火熄灭,却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安稳感缠绕了上来。仿佛只要有身旁的人在,他就可以踏实地睡。即便半夜从窗户外翻进来个强盗,他爹督江候也能闭着眼睛把人揍趴下,不需要他抹黑起来去给强盗脑门上贴符咒。
窗外月高云淡,晓风拂金桂,带来了丝丝缕缕的甜香,若有似无。
思绪渐渐沉浮。半梦半醒之际,袁赫贤觉得有人给自己提了提耷拉在肩头上的被子。
除了高阳,还能有谁呢!这十多年,也唯有高阳会不辞辛劳地在半夜照顾他。这么想着,袁赫贤急速坠入了梦乡。
袁二公子贪睡,一觉奔着日上三竿乃是常事,睡到妙音师太亲自去他屋里揪着他的后领子把他拎去讲堂上早课也不是没有过。
高阳早就习惯了,飞天镖局的人也见怪不怪了。
今日他屋里多出个督江候来,就更没有人敢去敲门了。
袁赫贤醒来的时候,发现他爹袁成业正坐在不远处翻着他昨夜搁在那里的一册兵书。
他坐了起来,像个孩子似的肆无忌惮地伸了个懒腰,成功吸引了大人的注意。
“醒了,小子?”
袁赫贤揉了揉眼睛。
“睡饱了没?”
袁成业看起来精神头十分不错,想来昨晚他也睡得十分舒坦。
“这都几时了,怎么也不叫醒我!”
“你从小就贪睡,吃个饭都能在我眼皮子底下睡着。你都这么大了,我寻思这毛病大约是改不掉的,所以就没上脚踹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