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细细密密的雪粒从天际洒下,盈满灯火幢幢的皇城,公主府寝殿外,呼啸的寒风卷着飞雪断续地砸向窗棂。
长廊檐下的灯笼也禁不住寒风的侵袭,忽明忽灭地闪了许久,终于散去光芒,仿若盏盏星辰跌落。
梅长君从噩梦中醒来,云鬓微乱,外衫松散,如玉胜雪的肌肤前一串红玉雕成的梅花坠子鲜红如血。
“又梦到从前了……”
略带苦涩的笑容自梅长君的唇角漫开。
她定定地望着窗外沉寂的夜色,半晌后才惊觉衣衫单薄,自己病入膏肓的身体早已抵挡不住深冬的寒凉。
睡意全消,梅长君披衣起身,轻轻掀起殿中的珠帘,帘外透进的烛光错落地映在她火红的长裙上。
“殿下又做噩梦了?”
女使察觉到珠帘细微的动静,匆匆走进内殿,跪在梅长君身前,眸色含忧,试探地问道:“要去请国师……首辅大人过来吗?”
女使的话语激起了梦境的回忆,梅长君眸光微凝,沉默了半晌。
裴夕舟近日擢升首辅,从以往清贵却远离朝堂的国师,摇身一变成了大乾权势的中心,连公主府的女使都在不自觉间转换了称呼。
其实无论国师还是首辅,都不是对长公主驸马应有的称呼,但梅长君一直不曾在意。
起初是因为她以为寻到了属于自己的光亮,所愿皆偿,自然不计较这等细枝末节。
后来五年,经历种种,两人渐行渐远,在众人眼中,长公主与国师形同陌路,又何谈驸马二字?
心口一阵剧痛袭来,梅长君却习以为常,只是轻轻蹙了蹙眉,唇角反而掠过一抹极淡的笑意。
初见裴夕舟的那一年,梅长君刚好及笄。
那时的她还不是金尊玉贵的长公主,而是不知身份的孤女,幼时便被卖入墨苑,当作杀手培养。
十五岁生辰刚过,她便再次接下任务,遮掩容貌奔赴京郊,准备在半月后的冬猎中刺杀一位朝中要员,却意外与裴夕舟相识。
比她年长两岁的少年国师端方清正,光风霁月,好似无边暗夜里一抹泛着清辉的光亮。
冬猎那天,情势万分复杂,多方下场,梅长君白玉遮面,长剑即将出鞘之时,却见裴夕舟身陷囹圄。
未有半分犹疑,她转了方向,一袭红衣猎猎,将他从泥沼与火海中救起。
时机已失,任务自然失败,她临场脱离的行为被同行之人看在眼里,最后悉数上报。
墨苑规矩严苛,违抗上令,便只有死亡这一个结局。
梅长君早已对无尽的杀戮感到麻木与厌倦,如今救下裴夕舟,被囚在暗室,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那几日,梅长君坐在墨苑幽暗的内室中,眸色清浅地望着顶上透来的几缕微光,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安然与平静。
墨苑外的皇城中,却是波谲云诡,天翻地覆。
皇帝驾崩,幼子继位,太后垂帘听政。
朝堂尚未稳固,太后的第一句旨意,竟是要寻找流落多年的长公主。
静待死亡的梅长君看着暗室的门从外间打开。
她等来了迎她回宫的消息,等来百官朝拜,皇弟为她亲封驸马。
可那道光原来不属于她,成婚两载,猜忌、试探、殚精竭虑……
她的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幼时所中之毒与到了墨苑后便月月服用的毒药相混,渐渐深入骨髓。
已知时日无多,梅长君累了、倦了,不再与裴夕舟纠缠,而是故作放纵之态,蓄男宠、会重臣,惟愿离开。
“或者宣侍君们前来?”
女使小心翼翼的提议打断了梅长君的回忆。
是该做个了断了……梅长君侧头想了想,嘴角微弯。
“都宣来吧。”
公主府寝殿的灯次第亮起,几位女使徐徐走近,俯身行礼后恭敬地将珠帘缓缓卷起。
四五个年轻男子走至外殿,在火炉旁烤去满身寒意后,随女使的指引走到梅长君身前嘘寒问暖。
许是通传得急,他们并未束冠,墨发披在身后,衣衫不算齐整,行动间温柔款款,自是一股风流。
梅长君眸中划过一丝笑意,对女使们轻轻挥了挥手。
侍君们原是簇拥着梅长君,余光却一直盯着逐渐退去的女使身影。
待最后一名女使走出内殿,阖上房门后,侍君们拢衣起身,退后数步后一齐跪下,眸中满是恭敬。
梅长君倚在书案旁,纤手拿起一本薄薄的契书,并未翻开。
“可以开始计划了。”
她轻声道。
侍君们猛地抬头,齐刷刷地望着梅长君,有些欲言又止。
梅长君纤细的手指划过契书表面,顿了顿,望向跪在身前的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