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的,街上围起了一圈儿人。
杜嵩、郭忠也出来了,杜嵩头脸缠满白布条,只从缝隙里露出一只眼睛。像是肩膀上顶着个大粽子。
“你勾结金狗,诬陷忠良杨再兴!”郭忠绕着二姨奶骂,“你卖国求荣!”
杜嵩喉咙里发出个音节,随即脸上白布就渗出团红,他立即就不吭声了。
郭忠赶紧道:“杜参将,你不要说,我替你说!”
“不说,不说,不要说!”便宜祖母急得大叫起来,又是磕头又是摆手,“杜参将,杜参将,俺孙女这就给了你了,咱们这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不说两家话——”
“谁跟你一家人!”郭忠拎起便宜祖母,噼噼啪啪不停抽打,连打了十几下,“一家子记吃不记打!不打死你才怪!”
耳光声非常重,便宜祖母死命忍着,终于还是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但也只哭了一声,跟着又嘻嘻赔笑,“老爷打得好!打得好呀。”
我看着便宜祖母,像看着一面时间的镜子。我受辱时,无非也是这个样子。
郭忠笑嘻嘻,“行呀,你让她说句话,‘我忠君爱国、杀尽金狗’,马上放她回去。”
便宜祖母脸都被抽肿,“妹子——妹子你说话,你说呀!你怎么不说——不用说!她不是。杜参将——您想想阿昭,我妹子是阿昭的二姨奶——”
二姨奶张开嘴,喉咙里发出呜呜声。
阳光正照。
我看到二姨奶口中黑洞洞、空荡荡。
舌头被拔掉了。
郭忠使个眼色,差役弯下腰,从地上寻摸了会儿,抓出几只石子,丢进二姨奶身前那只铁皮桶里。
石头入桶,当当有声,铁皮桶接连摇晃几下,微微往下一沉。二姨奶的面目也扭曲起来。
郭忠肃然说,“你在心虚什么?你为什么不说?!怕给金狗听去了,你就这么怕金狗?!”
我跪行到杜嵩脚下,“对不起——我认错——我认错!我没听话,对不起!”我仰起头,把脸压在他腿面上,“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郭忠还在问,“说呀,说呀,你是不是勾结金狗,做了汉奸?不然你家那些茶酒金玉,都是那里来的?——不说是不是?”
叮叮当当,又是一阵石子落桶声。
二姨奶喉中呜呜声更大,脖中铁圆圈被拉直,深勒进后脖里去,勒出血,一滴滴顺着铁丝往下淌。
郭忠手舞足蹈:“别说我冤了你,——你家突然有了钱,不是金狗给的,那是谁给的?”
便宜祖母颤声叫,“什么钱,什么钱呀?”
郭忠看向便宜祖母,“就是那些茶呀、酒呀、金子呀、银子呀,”转向人群,高呼,“大家都看到了的!”
人群里有人说,“不错!姚二老太还穿着新棉袄哩!”
郭忠晃着手指,“一定是做汉奸换来的!”
有人兴冲冲,“那等会儿我们去她家发财呀?”
二姨奶张大嘴,急喘气,眼睛高高鼓出来,满脸汗油,在阳光中,像一张金面。
便宜祖母绝望地叫,“不是呀!不是呀!”她怯怯看了眼杜嵩,不敢说话,恍然四顾,忽然指着我,“是俺家孙女做表子换来的!”
我抱着杜嵩的腿,“对对,是我做表子换的——杜嵩你到底要我干什么?大不了我给你做表子。好!可以!我听话!求求你放过——”
话音未落,肋下就挨了一膝撞,我一跤掼出老远。尾巴骨就结结实实磕在砖地上。
顾不上疼痛,我忙爬回去,将额头贴在杜嵩鞋面上。
我感觉不到屈辱,我只想把自己蜷起来,抵御一整个世界。
杜嵩脚尖勾住我下巴,轻轻一翘,就仰起了我的脸。
视线从下到上,我看到杜嵩冲郭忠摆摆手,郭忠又确认了两遍,才对差役说,“停!”
“妈的,算你这狗汉奸运气好。”
那差役骂骂咧咧,伸手去解挂在二姨奶脖子上的铁桶,那铁桶早已装满石子,冒出个尖子,尖头被血打红。
微一摇晃,桶口碎石纷落。
忽然人群哗然,但我还是听到头颅撞在地上的一声闷响。
石子滚了一地,铁桶翻倒,撞到我脚面,像是被谁轻轻踩了一下。
无头尸横倒在街,断颈处是红红的一个圆,还在咕噜噜泡冒,淌出很大一滩血。慢慢濡湿砖缝。
头颅还在滴溜溜打转,发髻滚散了,发梢沾满血,一颗一颗晶莹闪红光。
人群惊叫起来,仿佛是恐惧。
唯独我不觉得恐惧,我只觉得后颈勒痛。二姨奶死时,一定非常非常不舒服。
我遇难,二姨奶能从水灾里救我;
二姨奶遇难,我却不能从人群里救她。
子欲养而亲不待,时间没有给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