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雨村因那年甄士隐赠银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会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
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
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寻了个空隙,做成一本,参他“生情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语。
龙颜大怒,即批革职。该部文书一到,本府官员无不喜悦。那贾雨村心中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代过公事,将历年做官积的些资本并家小人属送至原籍,安排妥协,却是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
那日,偶又游至维扬地面,因闻得今岁鹾政点的是林如海。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本贯姑苏人氏,今钦点出为巡盐御史,到任方一月有馀。
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林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林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
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林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没甚亲支嫡派的。
今林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偏又于去岁死了。
幸而嫡妻贾氏,前些年又生得一子,虽是男儿身,但因生下来便体弱,恐难长成,故取了个女名,小名唤黛玉,大名则唤戴玉,同音不同字,望能平安长大,健体无忧。
如今年方五岁,虽体弱,但林家夫妇爱如珍宝,且又见他聪明清秀,便也欲请个名师范儒悉心教导一二。
此时,贾雨村正值偶感风寒,病在旅店,将一月光景方渐愈。一因身体劳倦,二因盘费不继,也正欲寻个合式之处,暂且歇下。幸有两个旧友,亦在此境居住,因闻得鹾政欲聘一西宾,贾雨村便相托友力,谋了进去,且做安身之计。妙在只一个学生,并两个伴读书童,倒也十分轻省。
这学生虽年小,身体怯弱,但于功课上倒也勤学刻苦,颇有慧根,堪堪又是一载的光阴,谁知这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疾而终。
这学生侍汤奉药,守丧尽哀,遂又将辞馆别图。林如海意欲令子守制读书,故又将他留下。
近因这学生哀痛过伤,本自怯弱多病的,触犯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贾雨村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饭后便出来闲步。
这日,偶至郭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忽信步至一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隐隐的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朽败,门前有额,题着“智通寺”三字,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曰:
身后有馀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贾雨村看了,因想到:“这两句话,文虽浅近,其意则深。我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刹,倒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亦未可知,何不进去试试。”
想着走入,只有一个龙钟老僧在那里煮粥。贾雨村见了,便不在意。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且昏,齿落舌钝,所答非所问。
贾雨村不耐烦,便仍出来,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饮三杯,以助野趣,于是款步行来。将入肆门,只见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来,口内说:“奇遇,奇遇。”
贾雨村忙看时,此人是都中在古董行中贸易的号冷子兴者,旧日在都相识。
贾雨村最赞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这冷子兴又借贾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说话投机,最相契合。
贾雨村忙笑问道:“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缘也。”
冷子兴道:“去年岁底到家,今因还要入都,从此顺路找个敝友说一句话,承他之情,留我多住两日。我也无紧事,且盘桓两日,待月半时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闲步至此,且歇歇脚,不期这样巧遇!”
一面说,一面让贾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来。二人闲谈漫饮,叙些别后之事。
贾雨村因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子兴道:“倒没有什么新闻,倒是老先生你贵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
贾雨村笑道:“弟族中无人在都,何谈及此?”
冷子兴笑道:“你们同姓,岂非同宗一族?”贾雨村问是谁家。冷子兴道:“荣国府贾府中,可也玷辱了先生的门楣么?”
贾雨村笑道:“原来是他家。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不少,自东汉贾复以来,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谁逐细考查得来?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发生疏难认了。”
冷子兴叹道:“老先生休如此说。如今的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
贾雨村道:“当日宁、荣两宅的人口也极多,如何就萧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