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属在出征前夜,产生悲观的想象,并不罕见。但我不认为我有安慰你这种不理性的胡思乱想的必要。”
他转过身,换了另一种更加轻柔也更加冷漠的语气:“没有什么比逼妇孺上战场,更能体现一个民族的无能。如果你认为,在沙场上挣扎比在学校里学习知识更值得追求,那么我向你保证,全世界有无数人,都想和你交换人生。”
索菲娅出乎意料的平静,她甚至极轻地笑了起来:“我比你更笃定这一点。”
“可是,哥哥,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你所看到的,那些女孩的经历,一样会发生在我们身上,甚至更惨烈百倍。”
“到那一天,一定会有女孩悔恨,为什么不能像她们一样为自己的祖国效力,如果她们能早早地参与这一切,一切也许都会不一样。”
许多年之后,索菲娅都能清晰的记得,她的兄长此时的样子。
军装挺拔的青年回首,那双与她如出一辙的蓝眸凝视着她,他的神色前所未有的认真。
“我并不知道是什么造成了你如此悲观的念头,但是索菲娅,我向你保证。”
“如果真有那一天,在六尺之下的,一定不会是你。”
——
他其实对她失信过许多次。
幼年时答应放学后带她去看菲克尔夫人新培育的奇异花朵,却被父亲留住检查功课,最终,孤零零的她,闯进了庄园的人工湖旁一间秘密的小屋。
她很少因为这些事情生气,这一次也是。
即便,在那一夜之后,她被他送往远东,他们已三年未见。
她在那个无比动荡的年代,享受了绝大多数男性也无法得到的精英教育,他们都太清楚,自己的母国,已是一辆失控的列车,呼啸着奔向悬崖。
他们只能冷眼看着它驰骋。
又或许,他们心中也曾有过微妙的希望——或许,他们能再创建不可思议的传奇?可很快更深的阴影又来临,她的祖国,其实并不承认她,并不接纳她。
她清醒地感知着,随着自己的长大,自己的生存空间,却随着时局的变化,越来越小。家族的权势能为她提供优越的物质条件,但时代的阴影,依旧一点一点地在蚕食着她。
索菲娅的生命中,并不只有兄长一人。
这个故事的开始,小竹的生命线和索菲娅的交合,是因为一个叫阿芷的少女。
她和小竹一起长大,自小便勤劳坚韧,为了在乱世中生存而竭尽全力。
那个村子如此贫瘠,女孩们干着和成年男性一样的活儿,却瘦弱得像个孩童,长期营养不良又劳动过量的躯体,和自幼营养充足、高挑白皙的索菲娅相比,简直如同云泥。
后世难以想象的苦难,足以将人异化。过于悬殊的物质条件,让那个时代极端思想盛行。
可那个异国来的贵族少女,却在人群中一眼看中了她,并将之带在身边,让她做自己的贴身侍女。
在小竹的印象中,这只是一次极其随意的挑选。她虽然担心好友的命运,却也为她庆幸——至少,要去伺候的,是个看起来还不错的同龄女孩。
而不是那些满身都是腐朽气息,浑浊的双眼却贪婪淫邪的老头子。
没有人知道,索菲娅曾长久地凝视阿芷的双眼,试图在其中找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索菲娅让自己的私人医生为阿芷诊断,循环渐进地给她补充营养,以自己的名义给她配齐各种药品——其中许多东西,是即便豪富,也难以求得的。
她教她写字,教她读书,耐心地为她讲解外面的世界。
像是在照料一个孩童。
其他人恐怕都难以想象,索菲娅小姐,竟然会有如此耐心温柔的一面。
她于贫瘠的山野中,带走一株兰花,小心翼翼地灌溉它,呵护它。
她看着它身上苦难的痕迹一点点淡化,终于一点点绽放出本来就有的芳华。
那株暴戾的玫瑰,也在这过程中获得某种救赎。
华丽的东方古宅中,黑发蓝眸的贵族小姐,握住女仆纤瘦的手,一点一点地教她写字。
潮湿的雨后,索菲娅慵懒地作画,香炉袅出清甜的香气,她听着女仆磕磕绊绊的读书声,无声地勾起一抹笑。
画上的少女,青衫白裳,纤长的眉,一种古中国式的、留白的美。
她计划好,待她养得再好一点,学得再多一点,就送她去这里最好的女子学院读书。
她会给她讲国史,讲时事,教她近身术,教她用枪。
就像哥哥曾教过她的那样。
——这段关系,或许也有小女孩学着大人的样子,拉着洋娃娃过家家的意味。但毋庸置疑,这株兰花,是她亲手,一点一点调养好的。
像是用自己的心头血浇灌。
她曾为她计划过那样丰富多彩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