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兵府少爷和玉松风光大葬,夫人云氏悲痛欲绝,蒋氏代理家中事务。
丧礼结束,蒋思娴大摇大摆地走进总兵府邸的当天,香橼带着玉松的骨灰坛,回到了上和村,随行的只有小红。
香橼以正室夫人的身份,首次得进和氏宗祠,果真气势堂皇。
她将玉松的骨灰坛和牌位放在和思远的下一层,又往和思远的近处移了移。
她希望玉松能见到思远,也许还能见到桉华,他们继续在一起,憧憬美好的世界。
“五人讲习团”,阴阳两隔,这一头,只剩她和许的卢了。
她又在祠堂为玉松念经七日。
第八日,她带着小红去镇上看望父亲,然后将小红留在绸缎庄里量尺寸做新衣裳,独自来到了“云礼茶馆”。
“云礼茶馆”是许的卢留给她的线索,原址是从前三太太带她去过的广和茶楼,香橼心下唏嘘。
茶馆是临河而建的二层小楼,此时已经开书了,楼下坐满了人。
两个伙计穿梭其中招呼客人,眼尖的一个见香橼进门,高声道:“太太里边儿请,二楼雅间儿也能听书。”
香橼抬手把碎发抿到耳后,左手腕上的羊脂玉镯映入掌柜的眼帘。
他将账簿收起来,看着伙计引香橼上楼,方才从柜台里出来,和楼下的宾客打了招呼,自然而然地走上楼去。
楼上清雅得多,四个包厢,屏风隔断,均能将楼下的说书声尽收耳中。
只一间的屏风上挂着“有客”的牌子,掌柜的径直走去,敲了敲屏风。
“请进。”
掌柜的转屏风进去,眼帘低垂,余光却将雅间中的人打量了七八分——二十五六的年纪,清瘦,身量较小,肤色白皙。着荼白色暗纹方襟窄袖旗袍,同色绣花缎子鞋,左手戴羊脂玉镯,耳缀镂金镶羊脂玉耳钉,梳燕尾挽髻,周身再无一丝赘饰。
香橼也看清了来人——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面容和善,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那日问诊后,许的卢留下的药瓶里只有一张字条,让她择机将胶卷送到“云礼茶馆”,自会有人找她来取。
是什么人,许的卢没说。怎么找她,许的卢也没说。只在后面几次送来的药瓶里又塞了字条,让她背熟一段对话。
后来香橼才知道,茶馆李掌柜和许的卢互不相识。
为保组织安全,他们兴许到死,都不能将真名实姓留在这世上。
掌柜的审慎开口,“夫人爱喝普洱吗?店里有云南古树老茶,夫人可买一饼,存在小店,随来随喝。”
香橼浅啜了一口茶,“爱喝,胃却不好,不宜多饮。”
“熟普养胃,夫人可要尝尝?”
“劳烦再加一钱杭白菊。”
掌柜的微笑,伸出手,“夫人稍坐,马上就来。”
香橼将胶卷放在他手上,也笑了,“有劳。”
回到老宅,小红已经张罗人将卧房收拾妥当。
老宅的下人们不认识小红,却认识夫人的对牌,丝毫不敢怠慢,见了香橼也是毕恭毕敬,他们倒无所谓云氏还是蒋氏,他们只认香橼。
香橼仍住在她旧日的卧房,当着小红面装睡,小红走了,又睁开眼睛,侧躺着,看菱花窗上月影绡透进来的月光。
城里没有这样好的月光。
她在月光里躺着,想着数年来经历的种种——
在总兵府邸来不及回想的种种。
想她是总兵夫人,是玉松的母亲,是“五人讲习团”的一员,也曾是四太太,是被爹娘卖进和府延续香火的物件……
却未曾想,有朝一日,她也是别人的“同志”。
李掌柜给她送来一壶新沏的菊花普洱时,低声叫了她一声“云同志”。
有姓氏,有称谓,香橼觉得自己第一次有了可与“人”之一字相匹配的身份,不是谁的夫人谁的母亲谁的附从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