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九日,辽月,幽城。
实不相瞒,木由感觉自己就要死了。
父王巴古达的头颅现在就摆在他的眼前,怒目圆睁,露天晾晒近半月,面部的肌肉早已干瘪发僵。苍蝇从四面八方飞来,盘旋在人头周围,嗡嗡地响着,像是黑色的盐巴在空中乱舞。
巴古达余下的尸身不知道在哪里,可能被扔到郊外喂野狗了吧......
木由有一双弟妹,刚满六岁,也死了。
那两个孩子被刺客一刀扎入胸口,白里透红的脸蛋刹地变为煞白,软绵绵地倒下去,露出两张幼小可怜的死人脸来。
两个孩子是唯一的侧妃生的,出生时裹金含银,可谓万分娇贵。死之后被几个铜板的席子潦草地裹住,在乱葬岗里与处决的死囚叠在一起,□□慢慢地腐烂、发臭。
木由想,在王都的大哥呢?那位尊贵又厉害的哥哥呢?也已经死了吗?木由心里是不相信的。他的大哥不会那么轻易地死去,那个男人不会允许自己平庸地结束一生。
正午的阳光炽烈毒辣,仿若一把巨斧高悬于上空。
身材魁梧的刽子手抽出锐长的锯齿马刀,单手掂了掂。这是西陆武士最常见的武器,尖利的凸齿斩断人首有如切割鸡脖,便利而易寻。
空气中翻涌着灼人的热浪,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木由微微仰头——铁色巨刀反射着森然的锐光,一旦挥斩而下,他的人头就会咕噜滚落,失去脑袋的尸体倒地抽搐、扑哧喷血,把这不太干净的刑场弄得更脏。
木由不可抑制地害怕起来。
他想,父王不应该听信馋言北巡,他和弟弟妹妹也不应该一同跟来。这是一个天大的错误。他们应该老实呆在南翎城,躲在大哥布置的羽翼下。
木由半月前就该死的,能活到今天原因,仅仅是因为吕不为派出的武士想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斩首,杀鸡敬猴,彻底击碎家族的威严,宣告南境收归王廷。
□□迎着刺眼的日光,为刽子手高高举起。
广场中人头攒动,一眼望去无处不是人。人们看向木由的眼神或是怜悯、或是好奇、或是唏嘘、或是兴奋,仿佛在看一场精彩的表演。
幽城是个大都城,地处于巴古达封地的边缘,与王廷势力相接。人们对传说中的领主一家无甚感情,说不上讨厌,却也说不上喜爱。领主颁发的诏令难以在此施行,少领主在战场上的英姿也无人目睹。事不关己,权利的交接与百姓们无关,他们愿意欣赏这场好戏。
可木由是脑袋不保的那个人,他一点都不觉得有趣。他害怕极了,身体明显地战栗起来,好像一只发抖的羔羊。内心深处忽地冒出一丝丝虚无缥缈的希望,纵使白日说梦,木由依旧情难自禁地期待着:“大哥会不会来救我?”
那个骄傲的、英武的青年,眼神像是一头桀骜的豹子,骨血中天生带着一股凶性。
贺景恒在的时候,木由总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其实是很安心的,没有人比他的哥哥更可靠了。
木由才活了十九年,他很不想死。
脑海中浮现出那个青年的影子,木由心底深处突然升起来一个奇异而坚定的念头——他是贺景恒的弟弟,身体里流着相似的血,他不能就这么轻易地被仇人砍头,万分戏剧、无比失败地死去......对!至少不能够死得如此卑贱!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股偌大的勇气,木由拼尽全力地挣扎起来。垂死爆发的力气不小,其旁一个武士未设防备,被他用肩膀撞翻。木由手腕为麻绳束缚,情急之下张口狠咬在另武士的大腿上,拉扯之中竟活活地撕下一块肉来,武士痛苦地叫了一声。
巨刀触地,刽子手略微有些诧异。这个小子软弱又无能,在整个过程中可以说毫无抵抗,血亲被杀也只是缩在草丛里抱头大哭,甚至不敢发出声音。死到临头,居然开始进行奇怪又无用的反抗。
几个武士上台将木由反手制服,刽子手鄙夷地瞥他一眼,一掌猛扇于木由的后脑,又抬起脚狠狠地踹在他的背心。
木由猛地吐出一大口淤血,滚倒在地。头无比眩晕,视线逐渐模糊,后背传来钻心般的疼痛。
刽子手踩住木由的脖子,跺了跺,嘲讽道:“小兔崽子,别乱动!一刀下去还能少吃点苦头!”
说罢,再次将□□高举过顶,全力挥斩下去。
离木由的脖子还有多少距离?六尺?五尺?四尺?三尺?
木由晕乎乎地想:“完啦,真的要死了......”
耳畔响起疾厉的风啸声,一只铁箭倏然破风而来。
厚重的□□骤然被羽箭击碎,劲道迅猛无比。刽子手踉跄后跌数步不止,胳膊传来剧烈的疼痛,皮肉下的桡骨已然开裂,不禁连声痛呼。
马蹄声急速逼近,疾烈如狂风。
“兔崽子?你他妈骂谁是兔崽子!?”贺景恒森然叱喝。